夜色深寂,顾西瑗眼皮耷拉,像蚕宝宝缩在被子堆里睡着了。
殷明垠把她抱进床帐深处,摊开被褥将人放平,换了张冷帕重新敷到她额上,回身灭了房中灯盏,披着银色月光在榻前倚坐下来,守了一晚。
翌日。
星辰还挂在天际,天边浮出淡淡一抹肚白,将军府的府墙攀爬着绿叶藤蔓,开了几朵紫色的小花,晨风中摇摆。
此时墙头外正探出一颗脑袋,弘遂四下瞅瞅,朝墙下等候的人挥了挥手,将手里的东西抛了过去,被对方抬手接住。
掌心触感微凉,殷明垠撩起眼睫,打量起这把精致小巧的银色袖箭,收进了怀中。
“搞定了。端了太子几处暗桩,也留了证据,东宫得到消息,这会儿怕是要气炸,简直是明晃晃的挑衅嘛!”
弘遂坐到墙头上,手随意搭在膝头,瞧着墙下的人似笑非笑:“可这样一来,殿下您闯宫杀人的罪名可坐实了,不惜如此,您这是在维护谁呢?”
“无妨。”他回身往院里走,侧过头,流丽墨黑的长发淌过颊边,“近来收敛些,别在殷明荆发疯的时候惹他。计划要重新制定,等我的指令。”
弘遂饶有兴味地瞧着他,总觉得一日未见,自家殿下这丧丧的气势变了,像有活水入池,整个人支棱起来了,感觉在憋个大的。
他也不由亢奋起来,双指并拢打了个手势,翻身跳下墙去:“明白!”
凤瑶台。
太子殷明荆在宫婢引路下直奔贵妃寝宫,他一身白色里衣未换,乌发未束,随意搭了件外衫,衣袖鼓动匆匆行过长廊,刚跨入殿中,就听见石破天惊的恸哭声。
“母妃?”
他惊住了,只见满殿碎瓷,往日缪贵妃亲手插的花瓶砸了一地,那些各地运来的珍贵花卉摔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花瓣、积水和瓷片,宫人跪了一地,也没人敢起来收拾。
床前地上坐着个瘦小的妇人,缪贵妃散了发髻,解去钗环,双目通红,捂着脸大滴大滴的泪从指缝滚落,哭得肩头耸动。
殷明荆只觉恍惚,这画面似曾相识,竟使他心底涌出些恐惧来,生生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记得他年幼之时,父皇并不宠爱他们母子,很久都不会来看一眼。
这凤瑶台就如冷宫,圈禁了母妃一生。
她总是一边插花,一边坐在莲池边等父皇。
母妃女奴出身,没什么文才,父皇一向与她话不投机,唯一夸过的便是她插的花矜贵雍容,有皇家风范。虽不知真假几分,但从此这凤瑶台便被花卉堆砌围绕,殿中摆满母妃亲手插的花瓶。
她把笑颜都留在白日,留给父皇短暂停留的时刻。
却总在深夜里哭,父皇不来时哭,景妃有孕后更是哭断肝肠。
幼时他不谙世事,怯怯在边上站了很久,上前抱住痛哭的美妇人,却被她一巴掌扇得跌跪出去,撞在柜脚磕破了头。
柔软的乌发披在肩上,血液很快顺着磕破的地方流下来。
殷明荆战战兢兢爬起来,额头的血顺着鼻梁流下来,他的前襟被抓住,提拎小鸡崽一般,用力拽向了自己的生母。
“你是不是觉得我可怜?”缪氏那时并不得宠,即便生下皇子也品阶低微,皇帝连妃位都不愿给她,又或者只是忘记了。
他看着自己的母妃,颤着手想替她擦拭泪水,却被撕心裂肺的哭嚎吓得浑身发抖。
“看看你这副样子,不聪明,也不强壮,你父皇怎么能来!”缪氏揪着他的衣襟大哭,“我怎么会生了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儿子!”
“你不是皇子吗?不是流着皇家的血脉吗?你还比不过将军府那个没血缘的小丫头,会讨你父皇欢心!”
殷明荆被她摇晃,额头生疼,血快流进眼睛里,他嘴一抿不敢吭声,但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母妃……荆儿没用,你别生气呜呜……”
缪贵妃看见他掉眼泪,更生气了:“哭,使劲儿哭!我们母子在这宫里如履薄冰,殷明意那个嫡长子你尚且比不过,等景妃的儿子生下来,有你哭的时候!”
“到时候我们母子,一起去冷宫哭!”
殷明荆抽噎着肩膀抖动,却死抿住唇,从此再未哭过了。
无数个夜晚,缪氏哭得头晕目眩,借着月光抬起缠满发丝的脸,看见那个无声陪在身边的男孩。
她发泄尽了,颤着手将他抱入怀中,拥得紧紧的。
“荆儿,别哭,别怕……”美妇人妩媚的指甲抚摸过小皇子乌黑的发。
“你要狠心,你要隐忍,等你当上太子,一切都会好的,母妃也能扬眉吐气了……”
后来,景妃死了,她那个未降生便万众瞩目的儿子变成了笑话,扔进冷宫等死。皇后母子因求情触怒父皇,从此一落千丈,从劲敌变成了他看都懒得看一眼的废物。
殷明荆做了太子,母妃再也不曾在深夜里拥着他哭泣。
但今日,他站在凤瑶台,看着似曾相识的画面,一瞬间恍如沉入冰窖。
好似又回到年幼时那无数个噩梦般无边际的黑夜,如此无助,如此无能,血流进眼睛的刺痛,和浑身控制不住的战栗,恍然就在昨日。
缪贵妃抬起眼,望见了怔在殿中的太子,通红的眼里泪水潸然而下,她鬓发散乱,起身跌跌撞撞奔上前,拽住了殷明荆胸前衣襟:“你看见了么?景妃,是景妃!‘她’回来了!那个祸害陛下的妖孽又回来了!”
殷明荆紧抿住唇,抬手锢住缪贵妃的肩,放轻了声哄她:“母妃,您别怕,景妃早就死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就算‘她’借尸还魂,孤也绝不会再让父皇见‘她’。他是属于您的,永远都是。”
缪贵妃怔怔看着自己的儿子,眸中有欣慰,但更多惊恐:“我亲眼所见,‘她’就站在雨里,撑着伞,还是当年的样子……不,比当年还要年轻美貌……”
殷明荆看向一边跪着的女婢:“今日何人来过?”
“回太子殿下,今日风急雨大,唯有顾家三少爷来过,说是接大小姐回府,他身边跟着一名极为貌美的婢女,贵妃远远瞧见一眼,便吓成了这般。”
“婢女?”殷明荆低下眼,眉心紧皱,眸中微光细细闪过。
“荆儿,母妃不骗你,真的是景妃,你快去杀了她,你去啊!”缪贵妃满眼含泪,抓着他苦苦哀求。
殷明荆只吩咐婢女道:“母妃受了惊吓,让太医开些安神的汤药,你们好生照顾着。”
“太子殿下放心。”
殷明荆低头看向缪氏:“母妃,夜已深了,儿臣还有要事……”
啪!
沉重的一巴掌打在脸上,殷明荆口中话语断去,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很快浮出清晰的一个巴掌印。
整座凤瑶台的宫婢吓傻了,慌慌张张跪了一地。
殷明荆睁大了眼,睫毛颤动,动了动唇还未说什么,缪氏攥住他的衣襟,如幼时那般将他拽在身前:“你就是个废物。”
美妇人满眼含恨的泪,锤着自己的心口,泪如雨下:“当年你母妃我,争宠争不过一个男人……如今你贵为太子,这么多年,却连景妃留下的孽障都除不掉!”
“我告诉你,我不可能看错,那个贱人的样子化成灰我都认得!你即刻给我去查,把那个妖孽抓回来,我要她大卸八块,我要亲眼看着她灰飞烟灭!”
殷明荆被她摇晃、撕扯,耳畔充斥着尖利的威胁、嘲弄和哭叫,一如幼时一般。
他口中气息乱了,一双眼近乎陷入混沌,良久颤了颤睫毛,强压下胸口暴涨的情绪,软下声:“好……儿臣这就去查,母妃今日受累,先歇息吧,儿臣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宫婢伺候缪氏睡下了,殷明荆踏出凤瑶台。
更深露重,桑梓侯在殿外,方才听得里边哭骂,已吓得胆战心惊,这会儿见太子出来,赶紧上前来,抬头见了他脸上巴掌印,吓得当场跪下去。
“殿、殿下!这……”桑梓红了眼,不敢置信,“殿下贵为储君!娘娘怎敢又……”
殷明荆自嘲一般勾了下嘴角:“孤习惯了,无碍。”
“此番解开了孤心中困惑,倒也不算白挨。”他眸光闪动,将心中线索一条条连贯起来,不由冷笑,“难怪……今日宫中盛传,老六入宫行刺,却始终未见其人。“
“难怪孤翻遍了云京城,都找不到他的藏身地。难怪他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孤要前去御苑的消息,提前埋下伏兵……”
桑梓听糊涂了:“殿下是在说……六殿下?难不成贵妃今夜发作,也与六殿下有关?”
殷明荆瞥了他一眼:“有一点你说对了,老六今日的确入了宫,却不是来刺杀孤的。你派去灭口的人,也并非无缘无故被杀。”
“母妃今日看见的,不是景妃,而是殷明垠。”
桑梓倒抽一口凉气,脸上血色褪尽。
殷明荆冷笑:“难怪在御苑时突然心慈手软,抓了人走却又放回来,蠢事做尽,这根本不像他。殷明垠今日,是来接西瑗的,只怕撞见你派去的人要对大小姐下手,他才不得已出手,暴露了自己。”
桑梓许久才理清这一团疑云,恍然大悟,又惊又怕更多愤怒:“将军府竟敢藏匿反贼!殿下,顾家这是要反啊……!”
殷明荆并不理会他,理了理肩上被扯乱的外袍,往东宫去:“西瑗待孤一腔真情,孤自然信她并不知情。但将军府嘛……”
他踏过莲池边的水洼,踩碎了遍地月光。
“确是时候整顿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