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入夏,骤雨来得湍急,打落一院红枫,满地红叶瑰绝如血。
雨水汇成细流,顺着瓦檐滴水成线,殷明垠穿一身婢女裙袍,乌黑墨发垂在象牙白的上襦,绯色红裙叠落,濡湿了下摆。
他撑伞立在满院落花败叶中,女子红裙勾出修长腰线,远远一眼惊鸿一瞥,昳丽柔媚得雌雄莫辨,尤其眼下一颗凄冷泪痣,似写意画中叫画家痴爱半生的花中谪仙。
密密雨线交织出院景,只见满目绿意,不见归人。
顾西瑗还没回来。
今日贵妃召请入宫,算算时辰,早该回了。
“……”殷明垠眉心微皱,莫名烦躁地在雨里踱了两步,身形忽然一顿,转身大步跨出院,找顾骁去了。
“我要进宫。”
顾骁差点被一口茶水呛住,抬眼就见殷明垠推门而入,直接了当跟他要腰牌。
“我姐还没回来?”顾骁看了一眼屋外大雨,顿觉不妙,皱起眉头,“殿下是担心,长姐在宫中出了事?”
殷明垠与顾骁对视一眼,少年起身抓起佩剑,高马尾发丝墨黑,神色冷峻:“我跟你一起。”
初夏雨水簌簌,下得又急又密,马车入宫直奔凤瑶台,尚未见到贵妃,却从前殿婢女口中得知,将军府大小姐小半日前便已离开。
顾骁神色微诧,便见雨伞跌落脚下,溅开一小片透明水花,身边高挑的女子疾步跨入雨中,很快没了踪影。
黑云压城,暴雨连天。
云翳像一团流动的漩涡悬在宫城上方,湿冷的雨笼罩着整座皇城,什么都看不清。
殷明垠掠过雨中的琉璃瓦,足尖轻点瓦檐,绯红裙袍迎着水雾拂起。
大雨遮蔽了视野,皇城的防守松懈了一些,巡逻的侍卫被大雨打得抬不起头,难以察觉瓦檐上阴翳一般来去的人影。
随将军府的马车入宫,无人知晓他的身份,又有大雨掩盖,整座皇城正是放松戒备之时……
这无疑是刺杀太子最好的机会!
鸦青色的长睫细密如羽扇,颤动间滑下清莹雨珠,少年掀起眼帘,穿过雨幕不甘地望了一眼东宫……
抿紧薄唇,起身掠入灰暗的雨幕中,继续沿路寻人。
……
咽喉被卡住,后背重重撞在砖红色的墙壁上。
眼前天地倒悬,顾西瑗眼冒金星,被东宫的紫衣宦者掐住脖子抵在了宫墙上。
“公、公公……!有话……好好说……我……”她睫毛颤抖,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只能拼命拍打掐在咽喉的手臂,无力地踢蹬腿,“我什么……都没……看见……”
紫色雷电从云端掠过,雨珠顺着老太监满脸的皮褶落下,他手掌发力,厚茧粗粝的手指掐进少女颈骨,感觉到对方的挣扎越来越微弱。
“没有比死人的嘴更牢固的了,要怪便怪你时运不济,见了不该见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话。”
他连匕首也懒得用了,如此年轻娇弱的少女,如花朵一般轻易就能碾碎。
“大小姐既深爱着太子殿下,想来会理解的吧?”
顾西瑗眼里漫出清亮的泪,如珠似玉滚出眼眶,小声嗫喏:“别逼我……”
她的声音太小,太纤弱,老太监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由探身凑近了点:“你说什……”
咔。
不知何处传来的机括声,大雨里听不清晰。
但老太监显然听清楚了。
那声音就贴在他身下,一股力道随之旋进肺腑,冲出了后背,轻易得如同银针穿过布料、重弩轰穿屋脊。
他重重颤了一下,浑浊的眼不敢置信地瞪大,鱼一般翕张了下嘴,随即从口角漏出大片大片殷红的血,一瞬间被大雨冲花。
“你……”庞大的身躯笨重倒地,还未死透,不断痉挛,血漫了一地,被雨水冲开。
他怒目圆睁,扭曲的手指如蛆挣动,还在试图抓住少女湿透的裙角——
顾西瑗大口喘息,捂住掐红的脖子,敛起银光毕现的袖管,颤巍巍提起纤细的脚踝,躲过了那伸抓的手,在他身边蹲下来。
“为什么要逼我?”
她白净的脖子上清晰一圈掐痕,睫毛挂满雨珠,一双眼似被雨水洗过,映着满目血色也一样澄明干净。
“为什么,总要逼我?”
她伸出手,捻起老太监紫色的绸衣袖口,纤细五指抽出那柄银亮的匕首,高高举起,重重下落——
噗嗤。
噗嗤,噗嗤,噗嗤!
刀刃贯穿血肉的拉扯声,好似大雨天厨房传来的剁宰声。
深红的花盛开又凋零,老太监目眦具裂,大张的嘴露出浸满血的牙,肥厚的身躯最初还痉挛、抽搐,渐渐没了动静。
他匍匐在满地血水中,任由旁边的人宣泄。
“你们殷氏皇族,一个拿我当死人的替身,一个拿我当挡剑的肉盾。我忍得够久了,为何还要逼我?”
她只是想活着,想护住自己,护住家人而已。
她退让得够多了,可惜每个人都得寸进尺。
无人回答。
暴雨里只传来沉闷的剁肉声,进与出,满地殷红,雨雾模糊了一切。
啪。
沾满血肉的匕首跌在积满水的地面,暴雨中瘦小的人影爬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跑。
黑云压城,冰冷的雨水连接天地,远处宫阙起伏如鬼影幢幢,无人的宫道一片死寂,如通往地狱的路径。
前方满地涟漪里出现了一扇垂拂的裙角,绯红的裙摆打湿了,如绝艳的扶桑花开在大雨中。
顾西瑗睁着空洞的眼,呆呆地抬起头,看见大雨中那一道熟悉挺拔的人影。
殷明垠全身湿透了,乌发缠在身上,白色上襦与红裙皆洇出深重的水痕,更显肌肤冷白,优雅矜贵。
他此时才看清少女的样子,不由脚步一顿,怔在原地。
顾西瑗瞧着比他狼狈太多,像个失魂落魄的水鬼,跌跌撞撞跑在雨中。
她的发髻散了,乌黑的发丝湿成一缕缕,紧贴在惨白的脸颊上,她浑身都是血,好像刚从尸山血海的地狱里爬出来,颓糜又孤寂,像一朵被揉烂了的花。
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匐倒着一个壮硕的老太监,血从身下不断漫出,雨水也盖不住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尸体上全是血窟窿,像被万箭戳穿,惨不忍睹,活生生变成筛子。
地上的水洼里掉了一把血红的匕首,不远处还有一根小巧的弩箭,雨里泛着冷光。
很明显地昭示着方才这里发生过什么。
隔着一层雨幕,殷明垠收回目光,看向通身狼狈的少女。
他紧抿的唇隙松动,嗓音雾蒙蒙透过大雨,唤得又轻又软,似怕吓坏了她:“小姐。”
顾西瑗眼里突兀地滚出热泪,大滴大滴砸落下来,大哭着向他跑去:“阿薯——”
殷明垠跨步上前,被飞扑上来的少女撞进胸膛,他伸开铜墙铁壁一般有力的双臂,紧紧揽住了她,像暴风雨下的港口接纳了千难万险而归的航船。
“阿薯,阿薯……”顾西瑗把自己埋在他的颈窝里,失声痛哭,像受了欺负的孩子告状,“都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呜呜呜……”
皇帝殷玄,太子殷明荆,还有那个绑架她的六皇子……殷家没一个好人,他们变着花样欺负她,要了她的人生、要了她的自由,还想要她的性命。
殷明垠第一次感到自己控制不住的手抖,怀里每一声啜泣几乎将他的胸膛撕开,疼得心神俱裂。
顾西瑗的身体又软又烫,像受惊的兔子窝在他怀里不断发抖,他试着伸出手,拨开她湿糯的发丝,看见白净的脖颈肌肤上残留着明显的伤痕。
“都……欺负我……”她哭到缺氧,软绵绵地瘫了下去,被殷明垠眼疾手快地捞在怀中。
他抬起顾西瑗纤细的手腕,看见她袖管里银光微微闪烁。
竟藏了一把小巧的袖箭!
殷明垠扫了一眼尸体边那根不起眼的纤细弩箭,一瞬心中了然。
这死掉的太监他见过,是东宫豢养的暗子,手段阴狠毒辣,背地里专替殷明荆处理麻烦。从小到大,他被提到东宫多少次,便不知被这人折磨多少次,从无皮肉完好地回去。
竟被顾西瑗杀了?
如此看来,应是这把袖箭出其不意将其重创,她才能有惊无险逃脱。
殷明垠眉心一点点拧紧,心头直跳,后知后觉一种莫名的战栗和畏惧感爬上脊背,遍是被太子一剑捅穿、重伤落水那次,他也没这样怕过。
他抿紧了唇,修长手指拭去女孩满脸的雨水,将她轻轻打横抱起。
顾西瑗在他怀里蜷缩起来,像受伤的小兽,很乖地抬手勾住他脖子,湿漉漉的脸颊在他脖子上蹭紧了些,信任而依赖。
“太子……殿下……”
薄软的唇中嗫喏出虚弱的字句,一瞬使抱着她的人浑身一僵。
顾西瑗皱紧了眉,睫毛上滑下一颗雨珠,梦呓般一字一顿:“我……”
“我要……”
我要杀了你。
她歪着头,嘴里一遍遍模糊地重复,咀嚼着,把那个名字嚼碎。
殷明垠低头听了半晌,没听清她咕哝些什么,抬臂将人抱稳了些,继续往前走。
顾西瑗睡熟了,脸颊软绵绵在他颈窝里蹭着,樱唇薄软如花瓣,不时蹭过那里的肌肤。
殷明垠凝望她的睡颜,长睫挂着雨珠,慢慢垂落,一颗颗顺着瓷白脸颊滑落,恍似美人落泪。
“如此……”
“还是喜欢他么?”
他低低笑了,却在笑自己,头一次觉得自己可怜,被世界遗弃的那种可怜。
胸腔里迭荡着几欲爆裂的情绪,惊涛骇浪一般的愤怒与颤抖怜惜,终抵不过满腔扭曲的嫉妒与不甘。
从小便知,那人是太子,与他生来的低贱不同。父皇的宠爱属于他,朝堂天下、江山万民也属于他。
他是个清心寡欲的人,这辈子有皇兄相伴,在那冷宫里老死也没什么不好。就算如今叛逃在外,也一心只想为兄长报仇罢了。
可为什么,他想要的,唯一想要的,苟活在这世上十七年贱如泥淖,唯一控制不住地觊觎、仰望,阴暗地日日守着、护着,哪怕只有一点点垂怜也足够他欢喜珍藏很久的……那样一个人。
他在这世上最后的长明灯,并非只照耀他一人的月光。
她的心也如着魔一般归属于那人。
为什么,凭什么?
就凭他是太子?就凭他生来高贵?
他这辈子唯一珍视渴望过的东西,像自私的小孩藏在怀里害怕被旁人抢走的东西……
就算殷明荆弃如敝履,就算他恶事做尽,依然能如此轻易地得到。
少年抱着女孩走在深宫大雨里,深寂的黑眸里微光挣动,像漆黑的蛹里有什么要挣扎出来,噬尽一切。
但他闭了闭眼,轻吸一口气,熟练地把所有情绪压下去。
苍白下颌滑落雨珠,殷明垠低下头,学着用相似的动作,眷恋地轻轻蹭了一下顾西瑗的额头,像在这场无人所知的大雨中,偷偷触摸了一下不属于自己的礼物。
而后在迎面奔来的侍卫和宫人注目下,抬头颤了颤睫羽,眼中便有泪珠滑下:“来人啊……”
“大小姐受伤了,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