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丝竹之音绵绵如雨。
鼻尖生有小痣的舞姬妩媚倾城,长袖婉约,身如蒲柳。
酒楼栏杆边,缪寅俯瞰歌舞,神色莫测:
“有些难以生育的世家大族,便背地里买来芪月人,若能挑得女子最好,但一个芪月族少女极为珍贵、价值连城,一些人便会退而求其次,选择男子。”
“他们是见不得光的,锁在暗室,往往生下孩子就会被秘密处死。孩子由主母抱走养育,对自己的来历终其一生不得而知。”
顾西瑗越听脸色越难看,不由抿紧了唇瓣,手指隐隐扣进掌心。
这简直……骇人听闻。
“后来,芪月族后嗣凋零,逐渐被世人遗忘。偶有幸存者,也藏匿偷生,世间再难见一二。”
缪寅叹了一声,缓缓道:“显然,景妃的身份陛下并不知晓,否则也不会落下一生的心病。”
“小主子想要听六皇子的身世,在下讲完了。”
一曲舞毕,华糜舞台上的乐姬巧笑嫣然、款款谢幕,酒楼上欢声鼓舞雷动。
顾西瑗看了会儿舞台上如花朵娇艳的少女,转身出了金华楼,驱车回将军府。
东宫的召请递来第三趟时,顾西瑗正宅在小院里,张口衔去阿薯喂来的樱桃。
红润润的樱桃沁甜,正是食用的季节。
宫里赏赐下来的皇家贡品级果子,十分珍贵,将军府向来是第一遭。只是今年,东宫额外送了许多。
顾西瑗在府里摊了几天,吃樱桃吃了个爽。就算是讨厌鬼送来的东西,好吃就行。
她吃掉了樱桃肉,便有一只白皙的手掌懂事地伸来,接过樱桃核。
阿薯一身雪青色裙袍,坐在大小姐身边,低头剥去毛茸茸的一层桃子皮。
将桃肉切成小块,泡进透明杯盏的糖水里,顾西瑗吩咐了,待会儿要做成叫“桃桃乌龙”的饮子,清爽解腻,最是适合春天。
初春风挟着暖意,他低眸摆弄着活计,偶尔看一眼软榻上懒洋洋趴着的少女,适时伸手去接她嘴里的樱桃核。
对方也不客气,低头就将小巧的果核吐在他手心,又将话本子翻过一页,如花瓣散在榻上的襦裙下,一双藕节似的小腿悠然摇摆。
初春的太阳暖暖的,风轻轻的,金色的辉光穿透枫树,铺在少女层层叠叠的裙摆上。此情此景,即便无话,也惬意安宁。
“樱桃虽好,莫要贪食。”
顾西瑗放下话本子,抬头正见顾大将军往院里来,眼睛一亮:“爹爹怎么来了?”
顾凛之走进闺女的小院,第一眼落在小榻边的侍女身上。
见他低着头在一边默默剥桃,不由讶异:“……”
顾凛之难得说话弯弯绕绕,话了一圈家常,才试着道:“太子的诏令已是第三趟了,前两次,爹爹以你受惊休养为由,已拒了两回。今次……”
顾西瑗点头:“自然要去。”风水轮流转,难得她有机会晾一晾对方,见好就收。
顾凛之显然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些笑意,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爹爹此前面见太子,深觉殿下与以往大不相同,对你很是关心。”
瑗儿的心意得到了回应,他这个当爹的虽不看好这婚事,也打心底里为女儿高兴。
若真两情相悦,也是一番良缘。
顾西瑗看了自家老爹一眼。
您哪是“面见”太子,那不是怒闯东宫、兴师问罪去的么?
要是她老爹知道太子那日在御苑干了些什么,指不定会直接提枪杀进东宫去。
顾西瑗把嘴缝严,还敲打了小苹。
简单收整过后,她换了身素雅白色襦裙,化了淡妆,捻了块手帕。
刚到府门前,就见东宫的马车已停在了那里,玉帘垂落,威严华糜,引得百姓交头接耳。
马车边,几位紫衣宦者正恭敬地与她颌首。
顾西瑗:“……”怪不得她老爹亲自来问,太子这阵仗哪是请人,跟绑匪似的。
顾西瑗坐上马车,却未驶向东宫,而是改道去了缪贵妃的凤瑶台。
她在宫人牵引下走过亭台楼阁,远远的,看见莲池边坐着缪贵妃与太子殷明荆。
春意正盛,莲池衰颓之景已尽消了,一扇扇碧色莲叶伸出水面,擎起小伞,露珠在太阳下闪耀,风吹皱湖面,碧浪迭起。
“瞧瞧这小脸儿,都憔悴了。”缪贵妃热切地搀她坐下,又用眼神示意太子让位。
殷明荆也未多言,起身让顾西瑗坐到他和贵妃中间,自己在旁边落座。
“能再见到贵妃,乃小女之幸。”顾西瑗说着,眸底便有水色漫上来,不由拿巾帕轻拭眼角。
她穿一身素白襦裙,面带病容,说话间泫然欲泣,俨然是大病初愈、吓破了胆的样子。看得缪贵妃直心疼,一个劲儿宽慰,恨不得搂着哭一场。
被美妇人抱住的顾西瑗顿了顿,只好很给面子地陪贵妃挤出几滴泪。
她瞄了一眼坐在哭哭啼啼的她俩旁边的太子殷明荆,他一声未吭,丝毫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那道目光看过来,她掩面移开眼,挤出好大一滴泪。
“瑗儿啊,你一个小女子,是如何逃回来的?老六那个不知轻重的小畜生,可有欺负了你?”缪贵妃演够了,擦去泪,斟满一杯花茶递到顾西瑗手边,柔声问道。
来了,这趟召请的真正目的。
顾西瑗心里门儿清,面上接过花茶,道了声谢:“谢贵妃关怀。贼寇凶狠,瑗儿此番死里逃生,虽只受了些小伤,到底辜负了贵妃与殿下美意。”
这话一出,缪贵妃脸色微变,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她追问道:“何出此言,伤在了何处?”
顾西瑗未答,秀眉一皱,便掩面啜泣起来。
缪贵妃心里那块石头重重沉到了底。
近些日,太子御苑遇刺、未过门的太子妃被六皇子掳掠的消息传遍了云京。
一群穷凶极恶的刺客,一个痛恨皇兄的反贼,这位失踪的太子妃在这些人手里一天一夜,很难想象发生过什么,各种各样的传言已如滔天洪水,说她清白已失。
顾西瑗在来的路上就想得通透了。
对于缪氏、东宫与太子,她一直采取顺从、回旋的态度,因为鸡蛋碰石头只能是个粉身碎骨。但如今恰是个绝妙的机会,可以不伤筋动骨地推拒这门婚事。
皇家最看重颜面,而她不在乎,也根本不想跟任何人成亲,这辈子守着家人自由自在过完挺好的,此番便不如顺水推舟。
顾西瑗这话,隐晦地向缪贵妃传达了一个意思——
传言是真的,再问就不礼貌了。
“这……怎么会……”缪贵妃把错愕都写在了脸上,难得失态,连继续安慰她都演不下去了。
她颓然地坐下,有点失魂落魄。
皇恩浩荡、军权在握的顾氏将军府,这乖顺听话好拿捏的小嫡女,眼看就是她缪氏囊中之物,怎会顷刻之间化作泡影?!
女子清白何其重要,民间尚且如此,何谈皇家天威。
从顾西瑗承认传言为真的那一刻,缪贵妃尽管不甘,也断不可能视她为心中太子妃首选了。
至于太子殷明荆,顾西瑗从他最近一反常态的好脾气瞧出,御苑那日差点害死她这件事,他或多或少是有那么一点点心虚、或者愧疚的,算是良心未泯。
这一点点良心,已经够她发挥了。
“小女残败之身,无颜面对贵妃与殿下,这就自请觐见陛下,解除婚约……”她颤巍巍站起身,哽咽行了一礼。
“你这傻孩子……真让我这做长辈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缪贵妃掩面啜泣,心中却是一松,想这孩子当真懂事,免了她再花心思去陛下处周旋,琢磨如何退婚。
“这便要退婚?”一直沉默的太子殷明荆冷不丁出声。
缪贵妃神色微变,伸手去拽他袖子:“荆儿。”
给了台阶还不赶紧下,真要跟这被老六玷污的傻姑娘绑一生不成!
殷明荆理也未理她,一双眼牢牢盯住顾西瑗,讽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
顾西瑗差点出戏,缓缓道:“可小女已配不上殿下了……“
“孤不在乎。”他蓦然起了身,“那日行刺之人,孤会全部抓回来,剥皮抽筋凌迟处死。殷明垠,孤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给你泄愤。”
顾西瑗:?
这是重点吗?大哥你在犟什么,话都说这份上了,你妈都在拉你了,顺台阶下不好吗?
她咬咬牙,豁出去了:“可医倌说……说小女可能……再也无法生育了……”
缪贵妃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她再也忍不了了,用力拽住自家突然智商下线的蠢儿子,殷明荆视若无睹,重复了一遍:“孤不在乎,要说多少遍?”
贵妃捂住心口,差点气晕过去,唤来婢女七手八脚扶回殿中休息去了。
顾西瑗跟桌对面的太子大眼瞪小眼:“……”
殷明荆轻抬下颌:“还有什么问题?”
她颓然地坐下,麻木道:“……没了。”她的希望和未来,没了。
大哥,你一个储君,你家是真有皇位要继承的,都说不能生育了,你娶回去干嘛呀?再说之前不是想方设法逼她去退婚吗?
现在只要把锅都推给六皇子,他俩一拍两散不应该放鞭炮庆祝吗?
顾西瑗生无可恋,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沉默很久,殷明荆也盯了她很久,忽然补充一句:“孤也是看在……你从小到大,这一番痴心的份上。”
顾西瑗:谁问你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当真……没别的了?”
“什么?”顾西瑗奇怪地瞥去一眼,她现在演都不想演了。
就见那一向倨傲嚣张、把跋扈写在脸上的东宫太子,此时一双眼细细盯着她,竟在察言观色:
“退婚的理由。你……”
“可在生孤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