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瑗抬头看去,正见身穿夜行衣的一男一女如幽影自林间现身。
二人是一对双胞胎,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少女眼尾一块胎记,如赤色蝶翼展开,眉眼英气;少年清秀内敛,左眼一道伤疤拉至眼下,眼球泛白,竟是瞎了半只眼。
此时二人踩着窸窸窣窣的落叶,上前恭敬跪至她面前。
“我等来迟,请主上恕罪。”
顾西瑗将弹弓藏回袖子里,上前将二人搀起:“已比我想象的快了,怎么找到这儿的?”
“太子遇刺的消息传回京中,将军府震怒,我二人左右等不到主上,便自行循着御苑中的痕迹追来。行至山下被雾瘴所困,方才闻得吠声才赶过来……”
红绡双眸泛红:“主上受苦了。”
青鸾银白色的左眼爬着疤痕,漆黑右眼盯着少女一身狼狈,攥紧了剑沉声:“何人所为?”
林间落叶卷地,影随光动,远处高大的树梢上,一片叶正飘然落下。
青鸾紧盯着那根树梢,先前树上的人影已消失了。
“无碍。”顾西瑗回头望了一眼,“不是什么坏人,随他去吧。”
东宫。
沾满血的白纱布拖在地上,一层又一层。
跪伺的太医手直哆嗦,恭恭敬敬拆下太子腿上的纱布,又裹上一层干净的,大气不敢出,生怕弄痛了对方,招来杀身之祸。
殷明荆脸色煞白,汗湿的发丝紧黏在鬓边,靠在坐榻上,兀自忍痛。
他几乎丢了半条命在那座城郊御苑。
如今腿上一个血窟窿,生生被剑捅穿,伤到了筋骨,连下榻也不得,怕要养上好一段时日。
缪贵妃早先已来哭过了,两眼肿成了核桃,边哭边骂,将那些刺客骂了个狗血淋头,闹得殷明荆头痛欲裂,随便扯个理由速速给她打发走。
桑梓端着药盏进来,送至太子手中,屏退了太医和下人。
“……”榻上鬓发散乱的太子慢慢支起身,接过碗盏。
他盯着手中浓黑的汤面,汗湿的长发如蛛丝垂下,突然便抬手砸了药碗,浓墨般的汤药和着瓷片碎了一地——
“殿、殿下息怒!”
桑梓一惊,当即与殿内侍奉的宫人一道跪下,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殿下许久未发这么大的火了,可见这次遭了多大的罪。
殷明荆睁着阴鸷的眼,不知在想什么,良久煞白的脸上一双黢黑眼珠转过来:“……还是没找着?”
桑梓愣了下:“您是说,顾家大小姐?”
“奴已派人将那御苑翻了个底朝天,城郊也全搜了一遍。琼林御苑尸横遍野,除了您,生还的唯有将军府的侍婢,据她所说……”
他揣摩着太子神态,话里抖了下,双袖触地,颤巍巍磕下头去:“顾家大小姐怕是……已被贼人掳走,凶多吉少了。”
落入那样一伙穷凶极恶的贼寇手里,死只怕是个最好的下场。
好在殿下并不喜这位将军府小姐,先前还为退婚一事颇为头疼,使了些手段,如此一来倒是正好,虽免不了被陛下苛责,总归事出有因,不能全怪在太子殿下头上。
但殷明荆的脸色阴沉到令他感到陌生。
桑梓自小服侍三殿下,最懂他的心思。
人命、财帛在他眼里,都如齑粉随风而散,这世上他在乎的唯有贵妃,连与陛下骨肉亲情也尚且真真假假,权术掺杂,难言几分真心。
宫内宫外,挡路之人尽数肃清,连亲兄弟也从不手软,这才一步步走到辉煌显赫的今日。
“顾家大小姐以性命为殿下挡灾,当是她的荣幸,想来定能投个好胎。”
他觉察出自家主子积郁的心情,好言劝道。
殷明荆睫毛一颤,竟是笑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
他眯了眯眼,慢慢坐正了些,沉声:“你说得对。”
能替他去死,那是她的荣幸。
但胸口淤堵的戾气散之不去,眼前总有画面闪动,先是幼时拿奶糕给他的瘦弱女孩,再是如东珠莹润光洁的豆蔻少女。
那日湖畔柳叶微拂,少女的脸颊粉嫩,暖阳照耀下可见薄薄细细的绒毛。
她穿着丁香色的短袄,白色长裙布着光彩流丽的鲛纱,珍珠发钗嵌缀于乌黑发髻,说话间小巧圆润的珠玉微微摇曳,娇俏灵动。
通身打扮从颜色到式样,乃至说话的语调长短,樱唇边微笑的弧度,都奇异地令他瞧着顺眼。
那一双杏眼澄明如落满星辰的湖水,明艳鲜活,她掰着指头一件一件,如数家珍般述说他的优点,没脸没皮像极了他想象中她在皇城下大雨中告白的样子。
殷明荆在那双眼里清楚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个女孩满眼都是他。
他甚至还没记住她的名字,只知姓顾,是将军府的掌上明珠,一个他很想试着踩进泥里欺负、却意外的很有韧劲儿的姑娘。
现在她像一只蝼蚁一样死了,或者比死更惨,也许过不了多久,他的人就会带回来一具碎裂的尸体。
殷明荆自认从不在乎人命,却头一次有点惧怕某人的尸身。
怕看见那身丁香色的衣裙被人撕烂,珠玉叮咛的发钗断裂,珍珠蒙尘滚落一地;怕那双只注视他一人的眼睛光芒熄灭,所有星辰被打捞起,变得和过去那些灰暗无趣的死人一样。
桑梓心下犯怵,看见床榻上一语不发的太子浑身阴戾不降反升,他脸色煞白,胸中像憋着滔天的怒意,又抓起一只茶盏重重砸了出去。
砰——
滚茶水泼开,接连几只茶盏碎了遍地,碎片割伤了跪地的宫人,无人胆敢动弹。
殷明荆长发凌乱铺了一床,喉咙里发出了歇斯底里的低吼,一字一字嚼碎咬烂,听来令人胆寒:
“殷……明垠——”
桑梓一怔,听见那个名字时头皮微麻,随即反应过来。
可怎会是六殿下?
那个冷宫里长大、从未念书习武、早被养成废人的六殿下?
那日他落入湖中,侥幸逃脱,一个大字不识、手无寸铁的莽夫,就算留了一丝心气想报仇,连逃命都顾不上,他哪里来的消息和人手谋划出这一场刺杀?
“殷明垠,是他……”殷明荆伏于床榻上,动弹不能犹如一头负伤的困兽,近乎歇斯底里,“一定是他……”
“孤小瞧了他,万不该把他留到最后……!”
致使这条疯狗,竟害他弄丢了自己的东西。
待有一日他腿伤痊愈,定要亲自将那小孽畜抓回来,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顾西瑗在红绡和青鸾陪同下回了云京城。
见识过了深夜的荒山和野犬,才知繁华帝都的好。
正是卯时,蓝紫色的天边浮出一抹玉带般的肚白,城楼高耸,官道上人来货往,入城车马和百姓排成长队,人间烟火色尽显,只觉心灵都受到了洗涤。
远远的,便见年后刚有所放松的城门口再次戒严了,城墙下围了一群百姓,正对着墙上的画像指指点点。
顾西瑗凑近一瞧,只见一张全新的通缉令贴在了最上面——银灰色玄铁面具冷冽,墨发雪肤,气势凌人,可不正是昨晚那位六皇子。
熟悉的儿童简笔画风,一笔一划墨迹深重,可见作画之人的恼恨。
顾西瑗:“……”
她真的对殷明荆无语了。
不是,大哥,你那个反贼弟弟戴着面具啊。你这通缉令脸都看不见,能有什么用,抓得到人才怪了。
之前的通缉令从去年贴到今年,屁用没有,人家倒是悄咪咪潜伏到皇家御苑杀他个措手不及,一看这智商就不笨,这种脑子好使的聪明人难道不懂得乔装改扮吗?
说不定早就换了身打扮,神不知鬼不觉混进城去,磨刀霍霍伺机而动了呢!
“通关文牒。”
随着排长队的百姓进城,顾西瑗还在内心吐槽,突然被人拦了下来。
面前摊开一只手,她眨眨眼,一时与那守城侍卫大眼瞪小眼。
文牒?
她一拍脑壳,才想起进皇城还要通关文牒这回事。
平常都是乘马车出行,皇城侍卫都熟悉将军府的车驾,出入一向通畅,她自然从不会把文牒带在身上。
青鸾和红绡上前,递了文牒过去,那侍卫仔细看了两遍,目光仍落在她身上,皱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顾西瑗现在的样子……
怎么说呢,多少有点不修边幅。
侍卫的目光落在少女歪歪扭扭的发髻、沾了污泥的裙摆和绣鞋上,又见她衣裙材质不菲,钗环耳珰和玉镯皆不落凡俗,一瞧就是京中世家贵女的打扮。
但谁家贵女,天未大亮这般模样出现在皇城门口,连通关文牒都没有?
再加上旁边那两个,一个瞎了左眼,一个脸有胎记,这三人怎么看怎么古怪。
“这是他们二人的,你的呢?”侍卫显然起了疑心,若是山野妇人偷盗,光她腕上那只玉镯就够送官府的了。
这边动静刚起,一时好几个高头大马的侍卫围了过来,瞧她这样子纷纷调笑:“装也装得像一点,连文牒都没有,也想混进皇城?”
“找死。”青鸾反手将顾西瑗护到身后,修长指尖按在腰间佩剑上,银白色的左眼空洞,配合他脸上狰狞的疤痕格外渗人。
红绡上前半步,眸中亦是不悦,袖中银针已探出指尖,璨光隐现。
“冷静。”顾西瑗赶紧拉住这暴脾气的二人,心想她这样子,说是将军府小姐估计也没人信。
为今之计,只有找人传消息回去,让爹爹他们派人来解救她了。
正在这时,城门内大道尽头,一人一骑飞驰而来,翻身下马,上前就甩了那守城侍卫一个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