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顾西瑗扇扇睫毛,明知故问。
阿薯追问得紧,不允她装傻:“小姐为何不告知将军,那是一辆空马车,显然有人蓄意而为。”
她一脸的无所谓:“只是一场意外,何必让爹爹忧心。”
太子的疯一向是有逻辑的疯,手段残暴,但目的鲜明。
殷明荆想给将军府下马威,想让爹爹动怒落下把柄,她偏不让他得逞。
“小姐原是如此轻慢自己的性命。”
这话里带些不着痕迹的恼意,顾西瑗听出阿薯似乎有些生气。
她伸过手去,讨好地握住她摇了摇,“放心吧,天子脚下,谁这么大胆子敢来害我。”
对方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只肥美不自知的烤乳猪。
“只可惜了那包烤白薯,还有黑兔面具……”顾西瑗嘟囔,“你戴着好好看,我想送你来着。”
可惜被马车压碎了。
“……”玉石一般冷沁的手指从她掌心抽了回去。
身材修长的美人理也未理她,起身拢上床幔,无视大小姐可怜兮兮的挽留,径直跨出了门去。
顾西瑗叹了一声,像一条被生活压垮的小咸鱼心安理得地躺下。
遇事不决睡大觉。
顾西瑗一觉醒来,暮色四合。
窗已拢上了,夜风呼啦啦地正拍在窗格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拉开床帐,屋子里的灯盏悉数点亮,烛光盈盈跃跃,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晚膳备好了,床头还多了一包烤白薯,香味直往胃里钻。
她揉了揉眼睛,以为是错觉,拿过来一看。
刚烤好的白薯盛在油纸包里,新鲜香甜,还冒着热气,捧在手里热乎乎的,像暖进了心窝去。
顾西瑗盘腿坐在床上吃烤白薯,浑身暖洋洋的,见了跟在小苹身后端着晚膳进来的人,一双眼顿时落满星星,夸张地张开双手,跟她比了个大大的心。
“……”对方不是很想理她的样子,放下玉盘,冷着脸上前在床头蹲下,托起脚踝给她穿鞋。
“欺人太甚!”
查出“车祸”真相的顾大将军几乎暴怒,气得在寝房将太子殷明荆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回轮到顾长意劝他:“爹爹,慎言。”
“还未成婚,已经如此。瑗儿若真嫁过去,还能在他手里活几天?!”顾凛之拂袖甩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
“黄口小儿,是欺我将军府无人了?若非陛下金口玉言,他以为我情愿将女儿嫁过去!”
他瞥了一眼身侧的长子:“此事你如何看?”
顾长意沉声:“太子跋扈,但贵妃一向看重将军府,有意结亲。殷明荆就算不满这桩婚事,也不便悖逆父皇与母妃,宣之于口。”
“若今日瑗儿出了‘意外’,这场婚约正好作罢。若只有惊无险,也是他东宫对将军府的震慑。”
顾长意眉紧皱:“这是下马威,太子想逼我们退婚。可若当真如此,岂非平白担了悖逆陛下圣意、蔑视储君与贵妃的罪名?”
顾凛之看了他一眼,点头:“你倒想得通透。东宫就盼着为父去陛下跟前闹上一通,解除了婚约,将军府也有把柄落在他手里,日后要杀要剐,岂不方便。”
书房内陷入沉默,茶香飘绕在洇湿的地毯上,父子俩相顾无言。
顾长意低下头,指骨攥得发白:“难不成……真要让妹妹……”
“瑗儿懂事,此事上一向顺从。可为父若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也不必做这护国大将军了。”
父兄二人对视一眼,达成了一致。
顾凛之望向窗棂外沉闷夜色,天色昏黄,风雨欲来:“这婚事就此作罢。我这便入宫,禀告陛下。”
午后空气沉闷着,雨将落未落,倒是适合瞌睡的时辰。
一方小院里,红枫树擎着鲜亮的叶,树下摆一张小榻,几张矮凳。
小几上摆满果脯酥点,琉璃碗盏里盛着一颗颗水润剔透的葡萄、红润诱人的石榴,旁边摆着栗子糕、豌豆黄和樱桃煎。
一群女孩子在打牌,翻花绳,阵阵笑声如银铃。
顾西瑗耷着脑袋,懒洋洋半睁半眯着眼,困得随时快厥过去。
她手中红绳牵开,编成一副交织的绳结。
身着绯色裙袍的美人墨发及腰,坐在大小姐身畔,垂眸稍作凝神,修长漂亮的手指往花绳中一挑,便轻松翻了个新花样来。
“不玩了不玩了。”顾西瑗泄了气,收回手指来,皱巴巴的脸上已经贴满了纸条。
阿薯没打算放过她,修长手指捻起一张纸条,指尖短暂悬停,最后贴在了唯一的空地——小姑娘挺翘的鼻尖上。
“你!你这是……以下犯上。”她没躲过,气呼呼的,一说话满脸的纸条都在颤微,试图给这个胆大妄为的侍女安个罪名。
怎么有人能一直赢,有人一直在输啊?
一看到这张白净漂亮一张纸条都没有贴的脸蛋,她就生气。
这人就是古希腊掌管翻花绳的神,根本玩不过!
阿薯瞧着终于被他惹炸毛的大小姐,觉得她这样子比平时装乖讨巧要鲜活多了。
杏眼圆睁,腮帮子鼓鼓的,像一只被拿捏住的仓鼠,不由多看两眼。
“你还笑!”顾西瑗敏锐地捕捉到她脸上那一丝笑意,好明显地在笑话她,都不加掩饰!
对方一愣,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
她已经噌的坐起身,饿虎扑食般扑过来,拽住他的手腕将人按倒在小榻上,抬腿压了上来。
柔顺的墨发铺开在榻上靠枕间,绯红裙袍如花瓣层层叠叠,垂至地面,被她用膝盖压住,变得凌乱皱巴。
殷明垠瞳孔缩紧,躺在榻上怔怔看着身上的人。
顾西瑗骑在他腰上,正一脸扳回一局的得意,手指收紧,从他的手腕移到手心,钻进冰冰凉的修长手指中,十指扣紧,牢牢按在软榻上。
“……”他的耳尖看得见迅速红透,挣了一下,对方不依不饶。
“小姐这是……输不起?”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缓缓启唇,长翘的睫羽轻轻颤动。
顾西瑗挑眉,“都不知道让一让我。”
她看出身下人的窘迫,决定好好报复一下对方。
扣紧了修长微凉的手指,往他头顶移去,牢牢剪住。
“我要惩罚你。”她轻哼,撞了一下对方的鼻尖。
然后满意地看见这双向来平静如水的眼睛波澜骤起。
这姿势不算雅观,但丫鬟们都对女孩子间的嬉戏见怪不怪。
于是等府里的仆役来报时,顾西瑗这才慢条斯理从阿薯身上下来,悠然问道:“何事?”
“将军和少将军出门了,小姐可要先用晚膳?”
顾西瑗奇怪地往院外瞥一眼:“出门?去哪儿?”
“将军走时神色匆匆,说是入宫觐见陛下去了,让小姐自行用了晚膳早些歇息,不必等他们回来。”
福来眼角眉梢带着喜悦,难掩激动:“小的听少将军提到‘退婚’一事,恭喜小姐,可算脱离苦海了!”
大小姐与东宫的婚事,可称整个将军府的心病。
大小姐仁慈良善,正当妙龄却要夭于太子之手,府中下人都暗暗不忿。
但顾西瑗神色一变,蓦然起身:“坏了!”
联想昨日东宫马车的事,想来爹爹和兄长查出了不对劲,此时入宫退婚,背下了忤逆圣意的罪名,开罪于陛下和贵妃,岂不正中太子下怀?!
“快备车!”她拎起裙裾,快步往外奔去,难得神色慌乱。
“小姐稍候,小的这就去套车……”
“罢了,来不及。”
顾西瑗直奔马厩,牵出顾大将军那匹漆黑飒爽的乌骓马,踩上马镫翻上马背,在福来的尖叫声里一扬马鞭,裙裾飘扬,飞驰而去。
留一群吓到胆寒的丫鬟仆役,后知后觉讶异道:“大小姐一向娇柔端庄……何时也会骑马了?”
“将军那匹乌骓认主,连少将军都碰不得,大小姐竟能驱使得动?”
倒是小苹叉起腰,一抹鼻尖,骄傲得紧:“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咱们小姐,厉害着呢!”
阿薯立在远处,望着纵马出府的人影,耳梢还残着糜红。
他眸色深邃,眉心微皱,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退婚?
宫城门口。
高大的城楼耸立在雨中,像一座无可撼动的巨兽,密集雨线连接着天和地,车轮碾过石板路,溅起大片的涟漪。
各色伞面在阴沉的大雨中穿梭,百姓步履匆匆,都在赶着归家,唯有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停在皇城门口。
穿戴整肃的黑甲士兵驻守在城门两侧,为首的走上前,验过玉碟,抬手放行。
沉重的大门缓缓向两侧敞开,露出千嶂宫阙的轮廓。
“且慢——”
暴雨中一骑绝尘而来,人未到声先至。
“爹爹!”顾西瑗手握缰绳,翻身跳下乌骓马,绣鞋踩开圈圈涟漪,上前拦下了马车。
顾长意撩开车帘,一脸惊诧,“傻丫头,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爹爹,女儿无恙,爹爹不必入宫!”顾西瑗仰头向车窗里喊道,湿透的襦裙紧贴在身上,发髻歪了一丝一缕紧贴着脸颊。
半路雨越下越大,但她没得选。
“小祖宗……”顾长意骂骂咧咧下了马车,撑伞匆匆遮过这小落汤鸡的脑袋,虽然对方根本不理他,一脸倔强地站在车窗下。
马车里默了片刻,传来顾凛之低沉的声音:“胡闹。”
“我与你兄长有要事在身,还不赶紧回去,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这些年,顾大将军何曾对小女儿有过疾言厉色。
顾长意微诧,正欲劝说自家这宠坏了的妹妹,就见她腰板挺直,不卑不亢道:
“爹爹既嫌我不成体统,为何连揭开帘子看看都不敢?”
“……”
水汽湿寒,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小姑娘的嗓音倔强中透着细微的颤抖。
顾大将军坐在车里,良久低叹了一声。
想到一窗之隔外,他自小捧在掌心养大的小丫头这会儿不定淋成什么样子,终究硬不起心肠再呵斥。
“你可知我与你兄长入宫,所为何事?”
顾西瑗分明故意为之,见自家老爹果真软下态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自然知道。”
“既知道,便该知晓轻重。为父心意已决,将军府还没到需要牺牲女儿来保全的地步。”
宫墙巍巍,雨线连天。
话说到这份上,顾长意低叹一声,拉了拉顾西瑗湿透的袖摆,摇了摇头。
从军之人一言九鼎,何况顾大将军戎马半生,他决定了的事,向来不会再有改变。
但顾西瑗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头磕在石板路上,泼开一小片水花。
她发丝上不断有水珠下落,眼睫眨动,脑子运转得快擦出火星子,最后下定决心一般毅然决然喊道:
“可我喜欢太子殿下,我愿意嫁给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