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过来了?”
顾西瑗看着穿过人群向自己走来的人,上前熟门熟路地挽住她的手。
又警惕地朝那边望了一眼,只见人来人往,那个酒醉搭讪的男子没了踪影。
阿薯低眸,神色无辜:“小姐迟迟未归,我只好来寻。”
顾西瑗看了她一眼,捏捏她手指,忧心忡忡压低声:“可有被人占便宜?”
墨发映着酒楼声色,薄纱掩面的美人挑眉,阴戾尽消,只留温婉柔美的笑意:“没有。”
顾西瑗舒一口气,仍不放心地叮嘱:“以后别一个人走动,省得被有些变态盯上。”
此时的弘遂:阿嚏!
他轻笑:“好。”
顾西瑗护食得紧,大抵是当初在青楼门口阿薯一身伤被人撕扯的场面太过震撼。
女子在这古代父权社会本是势弱,万不该因容貌姣好而致不幸。她若连自己的侍女都护不住,这些年也算白活了。
两人一道往回走,墨发雪肤的人垂眸,目光落在少女毛绒绒的发顶:“小姐去哪儿了?”
“遇着了熟人。”顾西瑗面不改色,嗅了嗅空气中饭菜香,脚步便雀跃几分,拉着她摇了摇手,“快回去吧,好饿!”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被紧紧牵住的手指上,不再追问了。
片刻前。
金华楼雅阁中,薄纱掩面的云京贵女与神算子对坐。
“鄙人另有卜算,小主子此道不易,怕是已生变数。”李寅缓缓又道。
顾西瑗把录有太子喜好的小册子收好,淡淡道:“这便不劳先生费心了。”
她起身欲走,顿了一顿回过身,笑容无奈:“月前刚为先生制了新衣,何苦穿成如此?”
李寅打量了一番自己的破布衣裳,慢条斯理地笑:“新衣虽好,不如旧衣自在。何况在这云京城内,谨慎一些,也是怕辜负小主子苦心。”
顾西瑗也不多劝,从袖中掏出一只金锭放在桌上,点头致谢:“先生珍重。”
李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愿小主子得偿所愿。”
顾西瑗出了雅阁,揭去面纱收好,一身粉嫩襦裙,又变回那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大小姐。
丝竹缠绵,酒楼上美人凭栏而立。
她弯唇微笑,向那人招手。
世间何来什么神机妙算,能平白窥得天机。
世人皆知,太子殷明荆生性暴戾,阴晴不定,喜怒难测。
若说有人能窥算一二,整个云京还真唯有李寅一人。
云京皇城,天子脚下,暗流湍急,人人都戴着面具假面示人。
李寅此人,真名缪寅,实乃太子母族缪氏之人,缪贵妃血脉相连的远房堂弟。
他醉心卜算之术,在玄学之事上颇有几分造诣。但所谓窥算天机的神算子,不过仗着缪氏一族的庞大背景,信息收放之间,敛收天价财帛。
贵妃贪婪跋扈,而缪寅心性散漫,自由不羁,不堪长久为权术所控,这才姐弟离心,闹得不死不休。
他知道得太多,又屡屡脱离掌控,以缪贵妃与太子一脉相承的阴狠,自要铲除这枚不听话的棋子。
五年前,年仅十岁的顾西瑗借父兄高位之便,探知真相后,以踏青为名,于一个小雨微拂的春日驱车出城,在山道上救下了垂死的缪寅,将其纳入手中。
神算子之名或许有假,但身为曾经的心腹,缪寅对缪贵妃与太子的了解堪为天下第一人。
她的确喜欢捡人,特别是捡有用的人。
皇后早逝,宫中缪贵妃盛宠多年,她的儿子三皇子殷明荆册为太子,彼时东宫的爪牙尚未全然展露,顾西瑗已经从对方的傲慢与戾气中窥见自己的命运。
多年筹算,只为搏得一条生路。
顾西瑗要护的不仅是自己,更是父兄,是整个将军府的生死祸福。
此危急存亡之秋,必要时,她需要妥协乃至讨好,打探与掌握太子的喜好只是第一步。
倘若缪氏与东宫这块横亘于她与家族命途之中的顽石,真有千斤之重,无可撼动……
那就将其击碎、踢开。
为此不计代价。
吃完饭走出金华楼,马车远远跟着,主仆三人又逛了一阵街,吃吃买买。
阿薯臂间抱着烤白薯,跟着大小姐沿街扫荡。
“蹡蹡!”白色的玉兔面具后,露出少女黑亮的一双眼。
他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出一丝波动。
不知该作何反应,便抬了抬卷翘长睫,拉扯了下嘴角,以示捧场。
这就像一个人明明板着脸,却用夸张的语调口不对心地说:哇,你好厉害哦。
这场不如不捧。
“……”顾西瑗吐舌,也不在意,转头就把另一张黑兔面具盖到对方脸上。
黑黢黢的小玉兔,眼尾勾着金箔一般灿烂的色彩。
黑兔面具后的人挺拔修长,因遮盖了过于阴柔的面庞而平添几分冷峻。
顾西瑗打量对方,分外满意。
瞧这身段,这腰板。
这进能梳头绾发、退能劈柴干活、力大无穷的一双巧手,想必打架也会是一番好手。
巾帼英姿,天生就该是她将军府的人!
顾西瑗寻思,日后让阿薯跟顾长意学一点功夫,既能防身,又能增进情谊。若真能促成与兄长的一段良缘,也是她的功德。
到时候,她就是她的亲嫂子了。
这样想着,她又高高兴兴地去牵阿薯的手,摇啊摇,冰冰凉凉的手指摸着格外舒服。
温温柔柔的大美人谁不喜欢,别说兄长喜欢,她也宝贝得紧呢。
殷明垠不知她脑袋瓜里转着什么,他一手托着烤白薯,一手被大小姐牵着摇着,不自觉唇角微扬,放缓了脚步。
“阿薯。”顾西瑗摇摇他的手。
“嗯。”他低头来看。
她斟酌着字句,决定为亲哥的终生幸福冲一把:“你觉得我哥哥……”
话音未落,长街那头忽然有一辆马车直冲而来。
那毛发油亮的黑马蹄足高扬,厉声嘶鸣,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向着顾西瑗当头撞来——
事发突然,她整个人都懵了,像被定在了原地。
距离极近,躲不开了。
这时腰上忽然一紧,脚尖就离了地。
顾西瑗睁大眼,看见飞扬的墨色发丝,她落进一个不算柔软的怀抱,额头撞在对方硬邦邦的胸脯。
阿薯捞起她,手掌护住她的头,足尖轻旋避向旁侧,擦身躲开了那辆车。
烤白薯滚了一地,黑兔面具碾得支离破碎,马车冲垮了卖面具的小摊,许多人围了上来,四周响起议论声。
“小姐你没事吧!”
小苹正在买果脯,见状慌慌张张跑上前,看她没事才放下心,上前对着那马车踹了几脚,气得直骂。
拉开车帘一看,马车里没人,环顾周围,也没看见车夫。
竟是一架空马车。
阿薯的目光落在少女泛白的脸颊,皱了皱眉,轻轻慢慢把人放了下来。
顾西瑗脚发软,踉跄了一下被他扶住,这才站稳。
她盯着空马车上华丽的帷幔,脸色有点发白。
作为一个时时关注太子动向、多年收集其脾性喜好的假粉,她不可能认不出对方的车驾。
这是东宫的马车。
顾凛之顾大将军匆忙赶回府邸,大小姐的寝房已经围了好几个人。
顾西瑗躺在被子里,露出一双恹恹的眼睛,见了他顿觉有些委屈:“爹爹。”
她想说,今日差一点就再也见不着爹爹了。
高大肃冷的男人上前,于爱女闺帷前俯身,握住她的手,软声:“瑗儿别怕,爹爹回来了,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我家闺女。”
“今日街上一辆马车险些撞了妹妹,还好有惊无险,已请医倌瞧过了。”
不等他问话,顾长意自床前站起身,皱着眉头交代,也是一脸的火大。
小苹在一边附和。
顾大将军的目光越过二人,看向房中那个不声不响侯在后方的陌生侍女:“是你救了小姐?”
阿薯垂头欠身:“小姐乃有福之人,得苍天庇佑,婢不敢居功。”
对方姿容昳丽,墨发雪肤,确是倾城之色,却给他一种熟悉之感。
顾大将军这般想着,沉声:“抬起头来。”
顾凛之半生驰骋疆场,一身肃杀之气,不开口时已叫人畏惧,如今疾言厉色,更显气势凌人,往那一杵像个煞神。
小苹缩了缩脖子,顾西瑗和顾长意兄妹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爹爹一向待府中人宽和,怎么对初次见面的阿薯如此严厉。
“……”雪肤墨发的“侍女”微顿,直起身,抬眸直视这位撑起半壁江山、堪为国之栋梁的大将军。
顾凛之盯着“她”的脸,微微眯了眼。
顾长意莫名看得紧张,压低了声,凑到顾西瑗耳边:“咱爹莫不是看上了人姑娘?”
“乱讲,爹爹才不跟你似的。”顾西瑗掐了他一把,掐得他龇牙咧嘴差点跳起来。
顾凛之默了许久,瞥了这背着他打闹的兄妹俩一眼,再抬眼时,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赏。以后也要如今日这般尽心保护小姐,少不了你的好处。”
这话一出,整个房间里紧绷的气氛都松快下来。
“是,将军。”阿薯垂眸应了。
顾大将军又叮嘱了一番,离开前拽走了顾长意,寝房里便只剩下顾西瑗和小苹、阿薯三人。
小苹去小厨房备晚膳,阿薯放下床前繁复的帐幔,正欲退出寝房,锦被里忽然伸出一截小巧的手腕,拉住了她。
低眼看去,正望见床帐中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干净剔透似星辰湖水,猫儿一般仰望着他。
“阿薯,你以后留在房里伺候吧。”顾西瑗嗓音柔软,“今日多谢你。”
若说之前还有所防备,今日之事后,阿薯成了继小苹之后她身边最信任的人。
墨发白裙的美人顿了一顿,良久才慢慢挪步过来。
他倾身理了理大小姐的被角,修长微凉的手指抚过她额前碎发,蜻蜓点水一般轻柔。
而后开门见山:“今日之事,小姐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