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云京寸土寸金之地,人来货往,热闹非凡,一架马车正穿过繁华街市。

清脆铃声在车檐响动,车身所用上好的漆红楠木,镶金嵌玉,银纱垂挂,不输皇亲国戚的规格。

这一看,就是将军府的马车。

将军府的大小姐顾西瑗,将来是要嫁给太子的,这是皇城内外都知道的事。

顾将军战功赫赫,深得圣心,将军府比一般王府还要气派。

膝下两儿一女,长子顾长意早年随父征战,功勋卓著;小儿顾骁资质聪慧,将来步入朝堂,亦是国之栋梁。

而长女顾西瑗,自小奉为掌上明珠,甚得皇帝喜爱,时时恩赏,年幼便被指婚东宫,是储君未立之时,便由天家钦定的准太子妃。

将军府尊荣至此,本是羡煞旁人。

但近年来,太子殷明荆愈发张狂暴戾,不仅将反对他的朝臣制成人皮风筝,更是手戮兄弟,致使宫中皇子接二连三夭折。

人人都说,这位娇贵柔弱的大小姐,在太子手里恐怕活不过新婚夜。

将军府与东宫这一桩婚约,也从人人艳羡,变成茶余饭后的唏嘘叹惋。

马车缓缓停在街边一大片清凉的绿树荫下,珍珠缀嵌的帘幔披着外纱,被纤细的手指撩起一角。

顾西瑗带着丫鬟小苹,下了马车,直奔街边的老字号白薯摊,熟门熟路买了一包热乎乎的烤白薯揣着。

她捧着暖乎乎的烤白薯,撕开表面那层烤得焦黄的皮,吹了吹气,这才心满意足抿下一口薯泥,香糯软烂的流蜜顿时融化在唇舌间。

这家烤白薯味道是全云京最地道的,她只要出门必会来买。

“想跑?你父兄把你卖到这儿,银子都收了,早点从了吧!”

旁边是一间云京知名的青楼月清阁,此时围满了人。

身材壮硕的鸨母正往楼里拖拽一个姑娘,众目睽睽下四周指指点点,偏无一人上前。

“啊呀!”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打在腿上,鸨母摔了个四仰八叉,松开了手中拽着的人。

如云的鬓发松散下来,被拖拽的美人跌在一边,苍白的脸上泪水涟涟,难掩碎玉般美丽的眼睛。

妇人吃痛爬起,看半晌没发现是谁打的她,继续伸手来拽人。

那美人被揪着头发往青楼里拖,衣裳撕得大敞露出如玉的肩颈,无助地抬头望向人群,盈满泪光的眼睛里仿佛盛着粉碎的月色。

“这个人,将军府要了。”

人群里走出一名衣饰华贵的侍婢,不等那妇人回应,小苹已从锦囊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入她手中:“可还够?”

周遭哗然,这才发现将军府的大小姐也在人群里。

少女生得白净娇小,穿着嫩色襦裙,梳着灵动双髻,一双星眸明亮。

和英姿勃发能提剑上马的父兄不同,一举一动端庄娴雅,不似武将女儿,更似文家温养出来的闺阁小姐。

出身将军府,性情又是标致的贤良淑德,若不是与皇家定了亲,便是这京城求亲场上数一数二的香饽饽。

此时“贤良淑德”的顾西瑗站得端正,襦裙垂下浅青色缎带,手心捏着的一把弹弓早藏进袖子去了。

她乖乖巧巧地站在那里,无辜而无害地瞧着那泪汪汪的可怜人,小小的个子却有种不怒而威。

将军府要人,没有不给的道理,何况这真金白银的交易。

鸨母当即撇下人千恩万谢地捧着金子走了,人群散去,顾西瑗上前解下披风,盖到有些发抖的漂亮美人身上。

“……”

浸着泪水干瘪的唇瓣嗫喏了一下,修长的指尖颤了颤,紧紧攥住了大小姐的袖角。

“她”抬起头,湿漉漉的睫毛像清晨悬着露水的嫩芽,眼尾一点泪痣惑人心神,凌乱的鬓发也难掩柔美的姿容。

真是我见尤怜,难怪这鸨母发了癫当街抢人。

“有名儿吗?”顾西瑗问。

差点被卖掉的美人仰头看着她,握着袖角摇头。

顾西瑗垂眸看了看自己怀里那包热腾腾的烤白薯,伸手摸小狗一般抚了一下很好摸的黑发:

“就叫阿薯吧。”

买烤白薯的路上捡回来的。

“……”阿薯阴柔的面庞上似乎凝滞了一瞬,像面具裂了一角。

而后眉眼弯弯地向着她笑了,眼含秋水,如雨季里一线破开乌云的朦胧月光。

时值朝局混乱之际,皇帝年迈多病,宫中诸皇子明争暗斗。

三皇子殷明荆册为太子后,持东宫宝印行雷霆手腕,纷乱势力一应扫清,血洒玉台。

割腕、上吊、毒杀,上位者的手段血腥残暴,杀鸡儆猴。

众皇子接连陨落,唯六皇子溺毙湖中,未见尸骨,太子仍未放心,大肆派兵全城搜捕,京中人人自危。

将军府与东宫的联姻虽未落到纸面,也算板上钉钉。作为将要送进宫的女儿,顾西瑗要做的只是静待闺阁。

时下的云京面临大洗牌,太子残暴,诸多世家大族陨落,作为曾跟随老皇帝南征北战的老派功臣,将军府今后的优待与荫蔽,竟更多得益于这场箭在弦上的联姻。

这是太子殷明荆拉拢老派势力的契机,也是全新朝局下将军府辉煌未来的开始。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下,小苹带阿薯去厢房安置梳洗,府中仆役迎上来,毕恭毕敬接过顾西瑗解下的披风抱着,殷切问:

“大小姐回了,将军刚下朝回府,可要前去一见?”

顾西瑗应了一声,穿过府中绿树掩映的院落长廊,刚到书房外,就听见谈话声传来。

“爹爹,当真要将瑗儿嫁入东宫?”

书房内,少将军顾长意身材高挑,眉目俊秀,忍不住低声道:“殷明荆……他就是个疯子。瑗儿若嫁过去,岂非羊入虎口?”

逆着光,大将军顾凛之一袭朝服,负手静立在窗棂前,听了这话侧过刀刻一般线条冷硬的脸庞,冷声打断他:“放肆。”

顾长意立时闭嘴了。

室内静默许久,顾凛之眉紧紧皱着,良久才道:“这桩婚事,乃当年陛下亲口定下。无论太子是谁,瑗儿都是钦定的太子妃,陛下金口玉言,岂有悔婚的道理?”

“太子不仁,早激得民怨沸腾,群臣上书。大皇子心怀天下,乃正宫皇后所出,堪作良配。我本想着,若能更换储君,于国于民皆是好事。”

他顿了一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没想到……殷明荆,他竟胆大包天至此,将上书的朝臣剥皮拆骨,制成人皮风筝在宫墙上挂了三日。就在昨日,宫中压下消息,大皇子薨逝,被太子请入东宫再也没出来……”

顾长意吃惊道:“他……他敢明目张胆杀皇长兄?!”

那可是皇后留下的唯一嫡皇子,就算皇帝宠爱贵妃,册三皇子殷明荆为太子,也不该如此嫡庶不分、尊卑颠倒!

“说是心疾突发,且有太医为证,如今连尸首都不肯交出,又有谁能奈他何。”

顾凛之捏了捏眉心,沉声道:“如今太子监国,贵妃时时守在陛下身侧。大皇子尸骨在前,若此时提出退婚,你可想过将军府的下场?”

顾西瑗在门外站了片刻,揣着她的烤白薯推门进去,眉眼一弯脆声道:“哥哥,跟爹爹聊什么呢,这么严肃?”

她像春天里的一阵风,带进来蜜薯的甜香,一瞬间破开了屋内沉闷的氛围。

顾长意挑眉轻笑,伸手自然地来拿油纸包里的烤白薯:“府里什么吃食没有,你这小丫头就好这口,这么多年都吃不腻。”

顾凛之转过身来,冷肃的眉眼和缓,抬手便拍在顾长意手背上:“既知你妹妹喜爱,抢什么?府里这么多吃食不够你吃?”

顾长意捂住拍红的手背:“……”委屈。

“就是,爹爹说得对。”

顾西瑗偷笑,仰脸注视一袭朝服的高大男人,此时他刀刻般锋利冷肃的面庞如春风化雨,周身煞气皆尽收敛。

顾将军伸出手,粗糙的指腹抚过爱女颊边,语气温柔:“近来云京不太平,瑗儿尽量少出门。需要什么,爹爹派人出去给你买,或让你兄长代劳。”

顾长意:“……”他真的不是爹娘当年在路边捡来的?

顾西瑗歪了歪头,双眸澄亮,很乖顺的模样,一开口足够直白:“可是太子全城搜捕六皇子的事?”

这些年宫中皇子几乎夭折殆尽,连皇长子都被太子铲除,唯独这从未听说过的六皇子生死不明。

云京如今全城封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太子这搜查与追捕,倒有种瓮中捉鳖、尽在掌握的闲适。那位六皇子若真逃窜在外,此时怕是缩在云京城某个角落瑟瑟发抖,连城门都出不去。

本意欲隐瞒的父兄被一语戳破,二人对视一眼,顾长意笑:“你倒是消息灵通。”

顾西瑗只无辜扬了扬唇角。

她可是准太子妃,虽然是炮灰送死的那种。

穿越过来这么多年了,太子也不是第一天疯的,一举一动自然要密切关注。

父兄二人只当她出门一趟,听了些不怕死的碎嘴子闲话,又叮嘱了几句,无非是少出门、避避风头。

顾西瑗心如止水,听完父亲的叮嘱和长吁短叹,有礼有节地做足了大小姐的礼数,才揣着她的烤白薯回房。

刚跨进门,就见小苹忧心忡忡地凑了过来:“这姑娘一身伤,不让上药,洗澡也不让看,怪得很。”

隔着雅致屏风,可见绰绰人影。

顾西瑗想了一想,穿过屏风径直走了进去。

浮满花瓣的热水里浸着瘦弱的美人,墨发蜿蜒散在水下,雪肤红唇,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像一只苍白艳丽的水鬼。

见她进来,对方显得有些局促,往水里缩紧了一些,漂亮的锁骨浸在花瓣与水色间,遮掩了水下光景。

湿漉漉的眼睛不安盯着她,似乎屏了呼吸。

顾西瑗莫名想到了下雨天街边的小狗,一样湿润无害的眼睛。

回府的马车上,她简单问过这小美人的身世,知她有一对嗜赌暴戾的父兄,从小挨打受气,为还赌债,竟将她卖给了青楼。

阿薯宁死不屈,几番逃跑不成,被毒打至此。

隔着薄薄的热气,可见女子身上的伤口,新的旧的,错乱横亘。

有刀伤,有鞭痕,攀爬在她的肩背,冷白的肌肤上看着尤其触目惊心,若真是父兄所为,这得是多大的仇。

注意到她的目光,沐浴中的美人不动声色又往水里沉了一沉,遮住伤痕,只露出湿漉漉的发丝和眼睛,低敛的眸色显得黯然神伤。

她眼角微红,秋水般的清眸中就浮出水光来,泫然欲泣。

顾西瑗在美人落泪前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些伤心过往留下的痕迹。

将军府的大小姐有一个秘密。

她其实是来自现代社会的穿越者,距离穿越到这个朝代已经十五年了。

十五年前,顾西瑗从一个生日当天被劈腿分手、边嗷嗷哭边996打工、在深夜下班路上因心神恍惚被大卡车创飞的恋爱脑倒霉社畜,变成了将军府金尊玉贵全家娇宠的大小姐,不仅名字相同,样貌也一般无二。

也许是死前怨气太深,从襁褓中睁开眼的一刻,她的晚期恋爱脑在一瞬间摘除。

婴儿明亮的黑眸中竟有一丝看破红尘的佛光照出,连哭声也很是敷衍。

将军夫妇新奇得很,说这孩子有灵光,后来抱进宫里给陛下瞧,竟甚得皇帝喜爱,东宫未立,先定了太子妃。

顾西瑗对此悔断肝肠。

若早知有这场婚约,早知太子是个变态杀人狂,那时候她一定拼尽全力往皇帝脸上唾一口。

西厢房。

阿薯沐在月光下。

将军府的大小姐,果然一如坊间传言,仁慈良善。

明明是才捡回来的来路不明的“侍女”,她也大发善心地赐了单独的住所方便他养伤。

长翘的睫毛染了月色,漂亮瓷白的肌肤有种易碎的美。

美人望月,眼里晦暗不明,像藏着漩涡与刀锋。

“还没睡吗?”

顾西瑗披着小披风,提着灯笑盈盈地出现时,屋外正有小雪花飘旋下来,落在柔顺的发髻上。

飘雪的月色下,阿薯回头看她,漆黑的墨发顺着无暇的玉颈垂下,她黯了黯眸色,再抬眼时温柔开口:“这么晚了,小姐怎么来了?”

“我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这是府里的金疮药,效果很好。爹爹、哥哥他们练武受伤时,用了这个很快就会好了。”

顾西瑗说着伸出手,小心地挽起阿薯的袖袍,感觉到她僵了一下,但没拒绝。

修长苍白的手臂伤痕累累,白日里虽看过了,但这么近距离仍然很有冲击力。

顾西瑗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将金疮药涂抹到伤口上,轻轻吹了吹。

阿薯乖乖地伸着手,像极了她曾捡回府来的小猫,涂好了一只手,又换另一边。

直到顾西瑗涂完了两边手臂,伸手撩开她长长的墨发,将它们尽数梳理到肩后,然后小心地褪开了一点她的衣裳,露出肩上的伤。

阿薯的身体明显绷紧了,在她靠近过来,捏住她衣裳的时候。

空气里若有似无,也多了一丝压抑的戾气。

“身上的你就自己涂吧。“

顾西瑗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收回手。

心想阿薯没比她大多少,倒是害羞得很。

“……”

似乎有匕首的寒芒在视野的死角闪了一下。

像毒蛇探出的信子,不动声色地敛了回去。

月下的美人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不温不凉地开口:

“小姐真是个好人。”

“不用客气,姐妹就是要互相帮助。”顾西瑗怜爱地摸了摸阿薯的头。

她似乎看见小美人的嘴角扯了一下。

阿薯打理出来是真好看。

初见时看起来柔柔弱弱,一站起来比她高一个头多,要不是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感觉能把她那耍大刀的亲哥抡一转摁进地里。

顺着瓷白的全无瑕疵的肌肤往下,是一段修长软糯的脖颈,漂亮的锁骨呈现在褪开的衣衫下,再往下可见通往胸脯的雪白路径……

顾西瑗不由唏嘘。

这世上总算有比她还平的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