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落在地上的小东西身体紧紧蜷曲着,身上金棕色的鳞片像一件战甲,将身体所有的部分都牢牢地掩盖其下。
乍一眼看过去,像一个圆滚滚的松塔。
因为正专注的搜寻着野兔野鼠,陆霄也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雷达上一个小小的红点标记处。
这小家伙刚刚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陆霄还吓了一跳。
但当他看清楚落在地上的小家伙的样子时,嘴角的笑容忽然凝固住了。
这是一只不需要他伸手触摸,也能一眼就分辨出物种的小动物。
一只漂亮的小穿山甲。
从体型上来看,它应该还不到一岁,是那种离开了母兽没多久的小兽。
作为国一保名单上赫赫有名的物种,绝大多数相关领域学者在野外看到野生的穿山甲时,大多都会很激动。
因为近几十年来,在各种偷猎、盗猎猖狂的滥捕滥杀之后,现存的野生穿山甲数量已经锐减,说是一脚踩在灭绝的红线上也不为过。
这样稀少且难得一见的山野精灵,哪怕专门去追踪踪迹,都至少要在山里穿梭数日,更别提偶然遇见。
拿当初陆霄的带教老师的话来讲,现在这个大环境下,想在山上转转就偶然碰见本土野生穿山甲,那概率和撞大运中彩票差不多。
但是面前像是天降礼物一样的掉下来这么一只漂亮的小穿山甲,陆霄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蹲下身,伸出手,轻轻的摸了摸面前这只小穿山甲身上的鳞片。
因为才成年不久,身上的鳞片还不像其他成年穿山甲那样坚硬,鳞片的边缘也不锋锐,还带着一些稚气未脱的钝感。
手指接触到小穿山甲的一瞬间,提示音也如预料之中那样响起:
【恭喜您解锁S级图鉴:华夏穿山甲】
同样是S级图鉴,只不过这只小穿山甲的名字后面并没有原始种三个字。
小家伙大概是真吓晕了,躺在地上老半天一动没动。
陆霄也不急着去拨弄它,轻轻的摸了一下开了图鉴之后,便站起了身,将手电对准了它刚刚掉下来的位置。
这是一棵不算很高、但已经开始朽烂的树。
被手电照到的区域,树皮已经被啃掉,露出了里面坑坑洼洼的木质层。
顺着小洞往里看,能看到洞口有一点点被口水打湿的痕迹,也能听得到白蚁挤在一起活动时互相摩擦的细碎声响。
白蚁是穿山甲的主要食粮,这小家伙是在觅食呢。
仔细的看了一下,那个小洞口狭长,又很窄。
小穿山甲的舌头还没有那么长,卷不到太里面的食物。
估计这小东西正在努力吃饭,结果刚好撞见一路摸过来的自己,当场吓晕。
既然这样,那就帮你一把吧。
陆霄从腰间摸出小手斧,把刚刚小洞口那块的腐木全都劈开,露出了里面大团大团挤着的白蚁幼虫。
将砍下来的几块儿爬满了幼虫的木块放在蜷缩着一动不动的小家伙身边,陆霄没有多停留,转身便离开了。
脚步渐渐远去,一切回归寂静良久之后,蜷缩着的金棕色小松塔这才慢慢的松开,小小的脑袋也伸了出来。
作为特化物种,穿山甲的视力已经基本退化,行动大多都靠嗅觉和触觉。
刚刚它也是突然闻到了不断靠近的陆霄的气味,情急之下才切换成防御模式,从树上滚下来的。
它抽了抽鼻子,表情显得有些困惑。
食物的气味为什么会和那个陌生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它试图努力思考,奈何饥肠辘辘的肚皮不允许它再对着这一大堆食物发呆。
它快速的伸缩着舌头,大口大口的把面前的白蚁幼虫卷进自己的嘴里。
吃光了陆霄放在地上的那些还不算,它重新爬上树,发现原先舌头伸不进去的地方,现如今也能畅通无阻的卷食了。
同样的,腐木的边缘处,也都满是陆霄留下的气味。
狼吞虎咽的把露出来所有的白蚁和白蚁幼虫卷食一空,空气中所留下的,就只剩下与腐朽木质混合着的陆霄的气味。
小家伙在树上愣了很久,然后慢慢爬下了树,扭着小身体消失在夜色当中。
……
“你是说,刚刚你碰到了一只小穿山甲?”
在外面找了好一会儿,幸运的掏到了一个野兔子窝,拎着已经处理好的一只大野兔和几只还没杀掉的小野兔回来,边海宁一边切割兔肉,一边好奇问道。
“嗯,还是一只咱们华夏特有种,华夏穿山甲。
挺小的,就这么大一只。”
陆霄伸手比划了一下:“胆子也很小,只看了我一眼就吓晕了,咕咚一下就滚到了地上。”
“听着还怪可爱的,咋没带回来?碰到这种,你一般不都是带回来观察一下吗?”
“……这是一只小穿山甲,我不想用任何出于我自身的理由束缚它的行动。”
“……”
边海宁手里动作微微一顿,半晌才很轻的开口:
“抱歉霄子,我一时间没想起这事儿。”
“也不怪你,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陆霄扯着嘴角笑了笑,看上去虽然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眼底里却有一丝勉强的苦涩。
他伸手拿了一块儿边海宁刚剁好的野兔递给老二,看着它努力撕扯着狂啃的可爱小模样,陆霄的思绪却逐渐远去,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一天。
重生到这里之前,他只是动植物研究院一个普普通通的研究员。
成长的轨迹和绝大多数人也并没什么两样,努力学习,高考考个好分数,考上心仪的大学,考研,参与项目实习,然后在导师的引荐下顺利考入研究院工作。
但是在陆霄大三那年的夏天,却发生了一件让他哪怕是重生之后再过上二十几年,依旧难以忘怀的事。
他大学本科读的是野生动物保护专业,每当寒暑假的时候,都会有不少学生去各地的民间动保组织做志愿者,一来能够学习、积累经验,二来也能为野生动物保护贡献自己的一份力。
陆霄自然也不例外。
因为平时成绩不错,而且在各种活动中也活跃,他和系里一位致力于穿山甲保护的教授关系很好。
大三那年的夏天,在这位教授的引荐下,他顺利的加入了一个位于云贵交界处的野生动物保护组织,来到了这个基地,成为了一个光荣的志愿者。
往好听了是这么说,往难听点说,就是个啥也不会但试图学到点什么的脆皮大学生。
第一次做志愿者,难免笨手笨脚,也不熟悉救助流程。
刚开始陆霄也很忐忑,但在基地老员工和其他有经验的志愿者的教导下,他很快就上手了。
在这个依山傍水、风景宜人的地方,每天照顾这些可可爱爱的小家伙,日子过的真的不要太开心---当时的陆霄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真的以为自己会过一个这样轻松又有意义的暑假。
直到那天傍晚。
赶上日头最毒的那几天,下午的暑热总是很难熬。
正巧基地也没什么事,陆霄就回宿舍去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推门而出,原本总是人来人往的后院里,这会儿却空无一人。
是他错过什么活动了?
这样想着,陆霄赶紧加快脚步,想到前院看看。
结果才刚跑到前院就看到大门被好多人和车子堵的水泄不通。
一个又一个用麻袋包裹着的铁丝笼子,不断的被人往里送。
所有人的表情看起来都很严肃。
“刘姐,发生什么事了?”
陆霄抓住空隙,从人群中找到了平时带教自己的基地老员工,小声问道。
“咱们这儿当地警方抓获了一个捕捉、贩卖野生穿山甲的偷猎团伙,从他们的库房里搜出了许多穿山甲。
大部分已经死掉了,还有少部分存活但严重受伤的。
这附近只有咱们基地有野生穿山甲的救助经验和资质,所以都送到咱们这儿来了。
今天可能会忙到很晚,你先去仓库那边帮着拆笼子吧,等兽医检查过,有受伤比较轻的可以让你学着照顾一下,受伤严重的你暂时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我懂,我这就去帮忙拆笼子。”
陆霄点了点头。
这会儿他还只是个没什么经验的学生,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
赶紧赶到库房那边,被送进来的铁笼子已经高高的摞了三排。
陆霄粗略的数了数,得有十几二十笼了。
这得是偷猎了多少穿山甲??
他心中惊骇,但手上的活却不敢耽搁,赶紧拿了钳子剪子一类的工具,开始帮忙拆笼子。
麻袋被剪开之后,还没等看清笼子里的情况,一股恶臭便扑面而来,熏得人不由自主的想干呕。
“这些穿山甲的鳞片被拔了拿去当药材买,然后直接扔在笼子里等死。
天气这么热,伤口很快就会发炎,还活着的和已经死去开始分解腐烂的放在一起,味道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要我给你拿个口罩吗?”
看到陆霄被熏得几乎有些睁不开眼睛,旁边另外一个志愿者问道。
“不用,我能行。”
陆霄赶紧摇了摇头。
“好,这几个笼子拆开之后,你负责检查里面是否还有活着的穿山甲,按照之前教过你的给它们划分一下救助等级。”
那人拿了个文件夹放在陆霄面前。
“明白。”
时至今日,陆霄仍然无法忘却那个场景。
昏暗的灯光,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的仓库,一个个巨大的扁形铁笼里塞满了一只只血肉模糊的穿山甲。
它们之中的大部分,身体都已经腐烂。
少部分存活的,动静也都十分细微,眼见着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它们叫都已经叫不出声,只能在同伴的尸堆里徒然的微微挣扎。
如果不是被警方解救,送到这里,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迎来自己的死亡。
清点结束,整整二十二笼,共178只穿山甲,只有31只还活着。
而这31只中,只有12只还没有被拔除鳞甲。
但就算是这十几只幸运儿,身上也因为被铁丝捆绑勒伤,好几只的腹部因为铁丝的嵌入都已经化脓。
“陆霄,你能把这几只身上的铁丝剪除下来,给它们简单的清创吗?”
“……能,我能。”
他接过剪铁丝的钳子,想要伸手去剪那已经被脓浆锈蚀了的铁丝,但是手却不受控制的拼命颤抖着。
脑海里以往学过的所有知识,在这样惨烈的场景中,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他才第一次来实习,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你怎么想的让他做?”
略有些责备的声音响起,陆霄茫然的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中已经不自觉的蓄满了泪水。
来的人正是带教他的刘姐。
“东西给我,我来。
你要是觉得实在难受,就出去透透气。
没什么丢人的,我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的时候,哭得比你惨多了。”
陆霄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那间拥挤的处置室走出来的了。
他只记得那19只被拔除了鳞甲、一息尚存的穿山甲,最后一只也没能活下来。
这其中有一只还没能离开母亲的小穿山甲,身上的鳞片还不坚硬,像皮革一样柔软。
偷猎者大概是想试试它身上这种还没有成型的鳞片拔下来后能不能像正常的鳞片一样卖掉,所以只拔了它背部长得比较宽大的鳞片。
这只小穿山甲也是被拔了鳞片的这些中,最有希望活下来的一只。
那天过后,陆霄每天工作完都会去看看这只小穿山甲,由衷的希望它能坚强一些活下来。
但它仍然没有挨过去,还是死去了。
时至今日,陆霄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人能为了一点私利做出这种残忍的事情。
人性给还年轻的陆霄上的这第一课,他也铭记至今。
这件事,陆霄一直深深的埋在心里。
哪怕是重生之后,也只是在大学毕业和边海宁重聚的酒后提起过一次。
边海宁也知道这件事对于陆霄的影响有多大,所以并没有多说什么,把老二喂饱之后,便拉着他回帐篷,早早的休息了。
熄灯之后,从树冠空隙里透下来的月光洒下来,映衬着树影斑斑驳驳地打在帐篷上。
毫无困意的陆霄正打算趁着这会儿开一下那个地区收集度礼盒,却听到帐篷外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沙沙的踩着小步子慢慢靠近。
他有些警觉的直起身子,偷偷掀开帐篷内部观察帘的一角,想看看外面是什么东西。
只一眼,他就愣住了。
只见帐篷外,一只金棕色的小穿山甲紧紧的贴着地,一边闻着地上的气味,一边匍匐着往前爬。
它明明看不到东西,但却像是感受到了陆霄的视线一般,忽的抬起头,向着视线的方向看了过去。
各种情绪忽然涌上,就像是那一天一样,陆霄不知为什么,眼眶里就忽然蓄满了泪水。
它居然一路闻着他的气味找过来,哪怕之前吓到昏厥。
只要一点点的好,它就能摒弃一切恐惧,满怀信任的走向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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