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秀看看气歪了嘴脸的“急死驴”,再瞧瞧冲出门去的儿子,像当头挨了1棒。
她急得直叫:“胜虎,你回来!回来!”
郭胜虎连头也不回,身影拐过青竹丛,倏然消失了。
林月秀站在朝门旁边,不知所措。
“急死驴”蹲在院坝中间,目瞪口呆。
过了好半响,林月秀才像大梦中突然醒了过来,发疯似地冲到“急死驴”身边,拖住他,拚命地摇着他的手臂,哭嚎般地急叫道:“都怪你!都怪你!对他那么凶,现在咋办啊!”
“急死驴”怔了1会,忽然想起黄暮林说的,尤林要胜虎同自己划清界限的事,顿时怒从心起,他斜睨了泪水糊脸的林月秀1眼,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拧着脖子叫了起来:“我找大队长辨理去!撵狗不能往死·····死洞洞里撵,逼人不能朝墙······墙旮旯里逼。他尤林挑······挑拨我们爷崽俩,要胜虎同屋头划清界限。如今,闹得家庭不欢,我咋能忍得下这······这口气!”
说完,“急死驴”1甩膀子,气呼呼地冲了出去。
望着“急死驴”跑出去的背影,林月秀叹口气,心中像十5只吊桶打水,7上8下的林月秀没心思再做家务,失神落魄地呆坐了半晌,听到院坝外有声响,满心以为是儿子回来了,跑出朝门1看,没人!林月秀干脆甩下家务,出门找儿子去了。
春天的早晨,山青,树绿,天蓝,云白······万物都显得生气勃勃,欣欣向荣。
春风轻吹,秧田头的芽苗张开了嫩唇,探着脖颈往上长。
芽心间,还顶着水银球般的水珠,似乎在告诉人们,这新生的萌芽是在风雨中舒展开来的,莫看青嫩的尖尖叶芽,它蕴藏了多么强大的生命力啊!
林月秀没去看这1些,步履匆匆地擦过秧田边,径直向前走去。
1只老鸦,低低地掠过寨路,飞上1棵皂荚树,冲着林月秀“呱呱”叫着,好像在嘲笑她。
老鸦噪聒的叫声,惹得林月秀心烦意乱。她抬起眼皮,瞥了1眼皂荚树上的老鸦,啐了1口。
啐完,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刚转过屋角,走到水井并边,忽见劈面走来1个人,抬眼看去正式尤林。
想到自己的男人刚才说的,是尤林要胜虎同屋头划清界限,闹得他们家庭不和,林月秀不禁心头也来了气,便横着身子,故意装作没看见尤林,手指着井台边两只竖冠立毛正在酣斗的公鸡,指桑骂槐道:“1清早啼得满寨不安宁,又到井台边来耍威风。是不是非要啄光了毛,才死心哪!”
林月秀怕尤林没听懂,又加了1句:“哼,不在窝边找吃,到人家院坝里扒士啄食,不要脸!”
尤林是精明人,听出林月秀话里带刺,便放开步子,迎着走上去,笑咪咪地问:“大婶,今天咋跟鸡怄气呢!”
林月秀也斜着眼瞅了瞅尤林,1见他脸上挂着笑,心头更来了气,心中暗骂:“好哇,你挑拨了人家家庭不和,还要装出1副正经相来!我呸!不要脸!。”
林月秀索性1转身,朝着尤林尖声拉气地说:“哼,饭甑隔筲箕,人心隔肚皮嘛。你1个当书记的,心里会没个数?”
尤林见话锋直冲自己而来了,真有点莫名其妙,他知道这里头1定有名堂,非但不生气,反而不慌不忙地说:“大婶,我有啥错处,你尽管提意见。灯不点不亮,话不辩不明,莫掐桠打枝地说拐弯话。”
“我掐桠打枝?”林月秀指着自己的鼻子,跺着脚嚷道,“哼!有人还想砍树创根呢!”
尤林瞅着她这架势,心里寻思林月秀这人,以往对干部从不顶撞,而今天,却1股怒气直冲着自己,又不说出原委,使自己颇为感到为难。
想了想,诚恳地说:“大婶,你听我说······”
“再听你的话,我家都绝根了!”林月秀气咻咻地打断了尤林的话。
这1下,尤林简直不知说啥好了。
正在这时,曾青云腋下挟着1大捆削好的差不多长短的青竹竿,走过井台边,见林月秀唬着脸,高声大气地冲着尤林说啥子,便放下竹竿,跑过来问:“嗯?月秀,你这吃了火药不是,说话咋火爆爆的?”
林月秀1见曾青云大叔,1肚子的不满都倒了出来,颤声颤气地说;“青云叔,你看我家倒楣不倒楣,胜虎那愣小子,不晓得听了哪个大花脸的挑拔,说要跟屋头划清界限,跑了!”
“跑了?跑哪去?”曾青云也十分奇怪。
林月秀朝尤林1翻眼:“你问他!”
尤林上前1步,说:“大婶,你家到底发生了啥事,你说说明白嘛。”
林月秀心里暗暗想道,藤不缠树,树倒缠藤,你想套我的话?哪能把叫胜虎到场上去卖天麻的事给抖落出来啊。让你知道了,又要满寨打锣了,羊肉没吃惹身膻,那可划不来。
想到这,她只是1梗脖子说:“不是有人挑拨,胜虎咋会不听他爹的话,在屋头闹不和,离家出走?说1千,道1万,哪怕把丝瓜说得开白花,让胜虎跟着你们闹腾,我就是不依。”
曾青云听出名目来了,他说:“月秀,我看真是有人在挑拨,莫上人家的当,得醒醒神啊!”
林月秀气不过:“青冬云,我家闹不和,你也心头高兴。”
尤林插上嘴说:“大婶,暗中高兴的人,是有的。李智慧病倒,有人高兴。你不让胜虎大干社会主义,有人高兴。石旮旯不学大寨,有人更高兴。大婶,就是那号人,不想让贫下中农过安生日子,盼着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回来!”
林月秀愣住了,心想:“如今咋还有那号人?”
曾青云心痛地摇摇头,对林月秀说:“小尤说的句句是实在话,你呀,还不信。莫把鬼当人,可要多长几个心眼哪!你昨不想想,没得毛先生和赤色革命军,没得社会主义,你这个当年的‘树生娃’,能有今天这好日子过!”
1听“树生娃”3个字,林月秀猛地1震,刚才还理直气壮的,现在却1点1点地在泄气了。
尤林听到“树生娃”3个字,也十分意外,不知是咋回事,询问的目光,不由地投到了曾青云的脸上。
曾青云望望林月秀,觉得正是教育她的机会,便缓缓地说道:“多少年,没提起它,你大概把它忘了吧!”
于是,曾青云语调沉重地讲起“树生娃”的来历。
那还是4十年前晚秋时节,岩鹰山区遇上了特大山洪,团转上百里地的包谷,荞子,都泡进了水里。可是,山大王、地主老财们催逼租粮,如虎胜狼,非但颗粒不能少,而且还变本加厉,趁机豪掠。
远远近近的寨子上,4出逃荒要饭的人,结伴成群。
在峡谷里,山岭上,树林边,常常会看到1具具饿尸横卧竖倒,有的还被豺狗恶狼撕开了肚皮,吃掉了手足。
这1天黄昏,从两山的垭口间,磕磕绊绊地走来了1男女两个逃荒人。
那男的瘦骨嶙嶙,只披1件破烂的青布衣衫,穿1条单裤,枯柴棍似的左手挽着1只破提篮,右手拄着1根桦树棍。
那女的怀里抱着个用破麻袋包裹着的娃儿。他们实在走不动了,有气无力地跌坐在山石上。
娃儿饿醒了,踢蹬着细细的小腿,1双小手空抓着,嘶哑地哭喊着,小脑壳在女人胸前1拱1拱地找奶吃。
母亲几天没吃1点东西,哪里有奶水呢?
娃儿吐出干瘪的,“哇哇”哭得更凶了,那尖厉刺耳的哭声,撕碎了女人的心,成串连线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滴在娃儿脸上,流到娃儿的嘴角边。
可怜的娃儿咂着小嘴,竟把母亲那滚热的、带着咸味的辛酸泪当作奶水,贪婪地吮吸着。
女人全身颤抖,两手抽搐着,低下头用尽最后的1点力气,把娃儿的小脸看了又看。
终于,轻轻地长长出了口气,身子无力地往后1仰,沉重地倒了下去。
娃儿从女人怀里滚落到1旁的岩石上,又尖声地“哇唯”大哭起来。可是,母亲再也听不到娃崽的哭声了。秋风把1片片枯萎的黄叶,吹落在女人的胸前。
男人慢慢地跪了下来,抱起哭哑了嗓子的娃儿,把她轻轻地放在女人身边的平坦大青石上。他绝望地张开双臂,抬起头来。
看看天空,天是黑沉沉的。望望大地,地是凄切切的。呼啸的秋风把娃儿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那男人突然转过身,吃力地1步1步向坡上走去。
直到娃儿哭喊得昏睡过去了,男人才精疲力竭地拖着1把青藤条,蹒跚地回到娃儿身边。他用青藤条编了个简单的藤箩,脱下身上仅有的单衣衫,垫在箩底,随后,抱起娃儿亲了亲,用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把她放进了藤箩,费力地把它挂上了旁边的1棵苦楝树。
男人撑着桦树棍喘够了气,含着泪水,忍痛离开了苦楝树。他1步1回头地望着那挂在树上的藤箩。藤箩在秋风中不住地晃悠着,晃悠着······
男人走到悬崖边,最后望了1眼藤箩,咬牙1狠心,用尽最后1点力气,纵身向石崖下跳去······
这1夜,夜猫子栖在苦楝树枝头声声怪叫着。饿狼在苦楝树下瞪着绿幽幽的眼睛发狂地嗥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