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晏予安是为救自家兄长不幸坠崖的,若换做从前,叶鹤衣获知他可能因未知之法幸存,肯定会迫不及待将喜悦之情分享给叶鹤书知道。

然而联想到兄长这段时间一意逼迫她修仙的态度,甚至说出晏予安是阻碍她人生绊脚石的偏激言语,她便掐灭了向兄长报一声平安的想法。

山崖上未有缺失的防护,距离兄长声称坠崖处很远的外袍,虽然可以解释成兄长在目睹晏予安坠崖后将防护补上,外袍则是被风吹至其他地方,但终究在叶鹤衣心上投落小片的疑影。

她一边暗自唾弃自己怎么能对兄长产生怀疑,一边却又驱散不了心中古怪的感觉。

唇线紧紧绷直,她压抑住没有明确证据的疑心,垂首回到叶家庄内。

叶鹤书碰巧出门,没在庄上,她无需面对他口出的恶言,悄悄松了口气。

不过她还是放心不下头脑出现问题的兄长外出,将晏予安的外袍叠好收进箱子里,在屋里略歇了一会儿便坐不住,寻到管家问起叶鹤书的去向。

管家叹息着答说:“姑娘未在庄上不知,庄主前些时候病着,一连多日没有去田垄看便罢了,至痊愈时仍懒于动身。现在正是春忙时节,庄主不在,积压了不少事无法处理,我提醒着催促了他好几遍,他今日才不耐烦地乘上轿子去往麦田看看。”

“哥哥连田地都不肯去看了?”

叶鹤衣惊讶得长睫颤动,觉得很不可思议。

自从他们兄妹二人来到蕙县,叶鹤书的多数时间就都花费在田地上。

初时他的勤劳是为了让麦田能有更多产出,积攒下家产,予妹妹更好的生活条件。

后来庄园的一切都步上正轨,雇佣到足够多且得力的佃农和帮工,作为庄主的叶鹤书仅需要偶尔视察田地,也仍然不肯终日在庄上歇着。

叶鹤衣劝过兄长不必日日往返在庄园和田地之间,太过辛苦。

可兄长却言习惯了忙碌耕耘,如果不能每天确认作物的生长状况,反而会心中一直惦念,焦躁不安地忧虑情况。

因此除非需要卧床养病的时候,叶鹤书只要能下地,都会日日风雨无阻地前往田地查看。

——怎么兄长现在不仅性情变了,还连习惯也一并改了,一年中田地最重要的春耕竟都懒于管了,需得他人一再催促前去看。

叶鹤衣困惑不已,刚想向管家询问更多细节,好比照兄长还出现了哪些自己不清楚的改变,忽然有一位通常随侍在兄长身边的下人大声喊叫着“不好了”,一路奔跑着急急来找管家。

见她同样在府上,顿时如发现救星一般,连忙拜到她面前,禀道:“姑娘快去看看吧,田里的佃农和帮工们把庄主给围住,要对庄主动手呢!”

叶鹤书为人厚道,行事公平,给佃户与帮工们的工钱很足,也常设身处地地体贴他们的情况,极少同他们发生矛盾,怎么忽然间竟招来人要对她动手呢?

担忧兄长的状况,来不及仔细询问下人发生了什么事,叶鹤衣当即让他在前带路,领她去往事发地。

田间,小麦的幼苗大都已经插下去,远望翠绿一片,正是生机盎然的景象。

然而被人群围拢在中间的叶鹤书却正无所顾忌地踩踏在几株脆弱的幼苗上,将麦秆踩得糜烂,陷在泥土里。

他不在意幼苗,自顾嫌弃地瞧着他自己袖袍处沾上的泥泞,神情不悦,偶尔视线扫向将自己包围起来的人们,目光中也写满不屑。

明明知道自己是来到田间,他竟是连衣服都没有更换成易于劳作的短打,就穿着大袖长袍,必然是根本没准备下田。

也不知他袖上那些泥是如何沾上的。

叶鹤衣赶到地方,发现气氛不太对,便颦起眉,移目至人群最前、满面怒火的青年身上。

她并不熟悉全部佃户帮工,却认出他是附近佃户中颇为出名的袁家五郎。

袁家并非没有田产,只是家中子嗣太多,要平均将田产分到每个人名下,就显得少了。

袁五郎心气高,懒得与他的兄弟们仔细算计如何瓜分家中田地,干脆离开家,租用他人的田地耕种。

花了几年时间,凭勤奋攒下不薄的家业,迎娶了到自己心爱的妻子兰娘子。

夫妻二人时常共同在田间忙碌,是一桩常被人称道的好姻缘。

叶鹤衣偶有几次来田地,被美貌的兰娘子招呼着喝了甘甜的豆浆,对兰娘子颇有好感。

然而此刻那个温婉关切过她的兰娘子正惊惧交加地流着泪,被袁五郎以保护的姿势拥在怀里。

她形容狼狈地笼着丈夫的外衣,紧紧将宽大的外衣抓拢在掌心,希望将自己完全藏住,却还是有半条如藕般白生生的小臂裸露于空气中。

叶鹤衣听到佃户中有一部分人大声喊着要求叶鹤书给袁五郎一个说法,也有一部分人和稀泥,说可能是存在误会。

他们之间的气氛很焦灼,尤其是袁五郎,听着妻子弱弱的哭泣声,一双眼几乎喷出火来,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压抑不住怒火冲上前,揪住叶鹤书的领子,将他压在田地上狠揍一顿。

因担忧兄长而匆忙赶来的叶鹤衣目露茫然,她本以为该是兄长无辜受委屈,可现实状况却似乎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有在说和双方不要闹起来的眼尖佃户望见她行来的身影,立刻呼唤道:“叶姑娘来了,你快过来评判吧,这事儿肯定是误会啊!”

叶鹤衣已从他们的状态中窥出蹊跷,心中有所猜测却不敢相信,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叶鹤书身边,面对袁五郎的黑脸,犹豫着问道:“我哥哥……他做了什么?”

“他欺负我妻子!”袁五郎咬住后槽牙,狠声道:“叶姑娘,我敬服你从来义气助人,可今日的事情没法善了,你让开。”

离得近了,叶鹤衣看清兰娘子的手臂上纵横交错的淤痕。

脸上的痕迹则更明显,一双婆娑泪眼下,左腮红肿着,留有鲜明的指印,显然是被人打的。

心中隐隐的怀疑被袁五郎印证,叶鹤衣的心重重坠下,猛地扭头鬼看向在自己身后毫无悔过之色的兄长,颤声确认:“哥哥,真是你欺负了兰娘子吗?”

叶鹤书傲慢地负手在后,看向兰娘子的眼神如同毒针刺在她的肌肤,还要恶劣地扯动唇角,嘲笑说:“是她想要背叛丈夫,勾引我,可不是我欺负她。现在作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都是因为被人发现了才装出来的,否则此刻还在我怀里娇笑呢。”

他这番话一出,周围人的眼神立刻变得古怪,都带着不明的意味看向袁五郎和兰娘子。

“你胡说!”兰娘子被他污蔑,忍不住尖声反驳着。

她如同被逼至绝境的幼猫,神态十足的凄凉可怜:“我只是提着一壶豆浆,好心问庄主要不要饮一杯。是他骗了我去,要欺负我!我挣扎了,反抗了,才引来人发现阻止,你们信我啊!”

“我知道,我知道,兰娘莫怕,我在呢,我知你品性,我会护着你,不要怕。”袁五郎将她拥在怀中,抚着她的背,一遍遍柔声安慰她。

她却仍如惊弓之鸟般瞪大双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阻止叶鹤书恶行的那名佃户听得不忍,附和道:“她说的是实情,我是听到兰娘子的呼救声才去那边看的,过去就见到庄主将兰娘子压在田里扯她的衣服。外褂都被撕破扔在旁边了,兰娘子仍死死抓着里衣不肯放开。庄主看到我,还警告我滚开,不准多管闲事。”

他被警告后有过犹豫,念及自己租用叶鹤书的土地耕种,不能得罪庄主,理智地退开了几步。

可未走远,又想起兰娘子总拿来给他们分享的腌菜、豆浆,还是转身冲上前将叶鹤书拽开,高声唤来了袁五郎。

“呵。”叶鹤书冷笑一声,仍没有认错,蔑视着兰娘子,诡辩道:“你也说是你主动来问我的,你又是娇笑又是扭腰,当我看不出心思吗?”

“那不是勾引……”叶鹤衣嘴唇翕动着否定他的说辞。

兰娘子身上的痕迹配合上佃户的说辞,她已能辨出哪一种说法才是真相。

然而要站在兄长的对立面,她的声音艰难得仿佛是从胸腔中挤出来的,每说出一个字都有如鼓锤重击回自己的心脏:“是你悟错意思,哥哥,为什么她挣扎反抗的时候不肯放开她,还要打她?”

“叶鹤衣!”叶鹤书未料她竟然会反驳自己的话,显得颇气急败坏,也终于露出些慌乱来。

他表现得有恃无恐,是因他庄主的身份,也因为他是叶鹤衣的兄长。

凭庄主身份,总会有不明实情的佃户为了博他的好,帮忙把愤怒的袁五郎及他的好友们给拦住。

再趁机吩咐下人去庄上求援,唤来人手保护自己。

既然能寻得叶鹤衣来,他就更不剩下半点怕的——她习得的剑术连深渊恶兽都能战胜,难道还对付不了这些只熟耕种的乌合之众吗?

然而来到的叶鹤衣并不如他所愿,挥剑向包围他的一众人。

“我的拭雪剑不是用来袒护恶行的。”叶鹤衣沉痛地凝视着他,几乎是在恳求他认错:“哥哥,是你教我明善恶、辨是非。今日的事是你错了,你得认。”

他不肯认错,便还是会有人在心里恶意揣度兰娘子到底有没有勾引他。

叶鹤衣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兰娘子再因兄长的过错,遭受更多伤害。

“你……好啊,叶鹤衣,你气死我吧!”叶鹤书丝毫不被她打动。

对视上袁五郎眼中的恼恨,他到底惧怕,既不肯认错,又不愿挨打,干脆捂着胸口,倒向土质偏柔软的地方——反正他身体弱乃是叶鹤衣所知,重视亲情的她不可能弃昏迷的兄长于不顾。

叶鹤衣果然在他倒下之前,就将他扶住了:“哥哥?”

她唤了他几声,不见他醒来,以为他是真被自己气昏过去。

看着兄长较少年时在主家沧桑不少的面容,念起他为抚育自己付出的心血,她无奈地咬咬下唇,将他扶至一边坐下,自行走到袁五郎和兰娘子跟前。

屈膝跪地,叩首以拜。

“我替我哥哥认错,对不起。他本不是这样的人,只因前段时间遭意外,头脑出现问题,性情大改,或许分辨不出对错了。连累兰娘子受害,都是我与哥哥的过错,我会予你们补偿,等哥哥醒来,我会再请他来道歉,真的对不起。”

她极少会有这等低姿态,连庙宇中的佛像都懒于拜,现在在众人面前,额头触到湿润微凉的泥土上,心尖冷得厉害。

“叶姑娘,你起来吧。”兰娘子的声音犹夹哽咽哭腔,却仍是体贴道:“不是你的错,你肯为我说话,我要谢谢你的。”

袁五郎也在她方一拜时就托住她的手臂,借力予她起身。

不过他不愿意就这么放过欺负他妻子,还要污蔑她名声的叶鹤书,冷声道:“叶姑娘,我不要你的补偿,他不肯道歉便也罢了,不必勉强他。我和兰娘不令你为难,但我会自行去取一个公道。你带他走吧。”

叶鹤衣没理解他自取公道是什么意思,也没有脸面再追问。

向周遭佃户与帮工们明言了错在叶鹤书而不是兰娘子之后,扶起兄长回去叶家庄。

庄上原本的医师晏予安不在了,她将他送回卧房,叮嘱管家代为照看,便又出门一趟,去将镇上因年老而腿脚不便的医师背来替他诊看。

方回到庄上,还没踏入叶鹤书的院落,就听到他中气十足地呼唤管家给他拿酒拿肉。

管家出门来,碰到她,劝她说:“庄主能吃下酒肉,应当没什么事,至多是恼得背气才昏倒。姑娘还是先别进去了,刚才庄主对你好一阵骂,你现在见他,得不到好脸色,有事且等到明日,睡过一觉后再说吧。”

叶鹤衣唇线抿起,沉默片刻后,说:“好,你帮我传一下话吧,请他做些准备,若他身体无碍,明日我们得去袁五郎家,登门向兰娘子道歉。”

管家从跟随叶鹤书的下人口中获知了他干的混账事,不禁叹息一声:“庄主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竟会欺负旁人的妻子……唉,他到底已二十二,旁人这时都娶妻生子了,或许该请媒人来说和一位女主人。”

叶鹤衣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如今性情恶劣的兄长未必会待妻子好。

可管家却以经验之谈言成婚后人都会收心,说不定叶鹤书能恢复从前的稳重。

由于存在兄长能康复的希冀,叶鹤衣没再反对。

她重将老医师背着回了镇上,虽没有劳他看诊,但也留下一笔钱谢他同意随自己去一趟。

至夜色降下,她仍然因兄长白日做出的荒唐事而辗转反侧,措辞着明日登门时应当如何弥补兰娘子。

忽然,她心脏一阵绞痛,灵魂仿佛被人揪住,重重地捶击一拳,在目眩感和耳鸣声中接收到来自魂血玉佩的心念:“叶鹤衣!我被人逮住了,快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