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得?”
“……”周木成一把抢过葫芦,认真看了一圈后,脸色更加难看,“不……不认得,我怎么可能会认得!”
他双手触电般猛的抽了回去,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样,眼里是难以掩饰的恐惧和嫌恶。
桂花蜂蜜水撒了一地,很快就引来了虫蚁,围着这天降的美食大快朵颐。
周木成蹲下身子,痴痴的看着,看着忽然开始抽搐,刚胡吃海塞进去的又全喷了出来。
……恶心。
看着像是发了羊角风。
薛龄转身想要去叫人,结果被周木成抓住了脚,他五指都发僵了,还死死扣住薛龄脚背,满面乞求。
稍一想想也就明白过来。
羊角风难治少见,乡野偏远,见了这样怪异的病症,通通是当麻风病人处理的。
自古以来,对寻常人来说,麻风病人比山上的猛虎更加恐怖。
一般都是被放火烧死、投喂毒药、扔水里溺死、深坑活埋、吊死树上,很少有人能有好下场的。
若是让人看见了,周木成被扔到麻风村里还算好的。
可这荒郊野外的哀神山里,没有麻风村,周木成只有被扔进熔炉烧死的下场。
小厨房里掌勺的老嬷嬷听见动静,壮着胆冒头问了一句,“哎呀,出了什么事儿了?”
若是她再大胆些,往前走一步,就能发现周木成的现状。
薛龄低头看着他,滚了一身泥,命悬一线,他和蜂蜜水里的蝼蚁没什么两样。
但薛龄见识过他的狠毒与阴险,两面三刀,若是此刻伸出援手,难免会有被反咬一口的风险。
“求你……我还……不想死……”周木成捂着嗓子,快被自己呛死,他捂着自己的喉咙,像是上了岸的鱼一样死死挣扎。
奋力抬起的手骨纤细,看着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
上一辈子,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还在上高中,天真无邪,不像他受尽苦难,已经凭着兽斗的本能在这个世界里拼了命的往上爬。
就好像……上辈子的他自己一样,没有适应这个社会和世界的缓冲,直接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无事,周老大喝醉了酒,我带他去醒酒,等会儿你们出来,把这收拾了,就歇息吧。”薛龄到底还是心软了。
对着害人性命的妖兽,他能斩妖除魔,但是对着还没自己高的半大孩子,还是下不了手。
“啊,是是是……”老嬷嬷听话退了下去。
周木成瘫在地上,像是活见了鬼一样十分惊悚,他僵持着手指着薛龄,想叫却发不出声,口中的污秽已经卡住了他的气管,就连喘气都难了。
薛龄扛起周木成,一口气跑出矿洞。
“……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否则我会亲手要了你的命。”薛龄速度极快,一路颠簸过来,周木成吐了薛龄一背。
好在,躲过了其他人的视线,没有让人发现周木成的异样。
硫磺水潭近在眼前。
薛龄将周木成丢在地上,恶言警告:“你若是听我的,我就救你这一回,要是不听我的,我现在就将你溺死在这水里,然后丢给蜈蚣,毁尸灭迹。”
周木成满面痛苦,拼命眨眨眼同意了。
从发病到现在,过了快一刻钟,他面色紫涨,舌头已经被咬出血了。
薛龄随手掰了个树枝,塞进了他牙关,一把将人提起来,直接丢进了潭水之中。
民间治疗羊角风的方子有一味芒硝萝卜汤,其中硝石是主,萝卜是臣,一起同煮,萝卜可以过滤天然硝石中的杂质,飞水产出芒硝,就是良药。
但是如今条件有限,就算要找,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了。
上回在浸泡这硫磺潭水中清洗血迹的时候,他尝过这潭水,有些微咸。
赌一把,赌这山上有石盐,会有天然芒硝融在水里,反正芒硝也是从石盐里用飞水法取出来的,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周木成身上的污浊被潭水冲了个干净,僵直着手脚渐渐沉底,薛龄拽着他嘴里的树枝,将人捞起来。
如此反复了三两次,周木成的状态渐渐平缓了下来。
“……呼,咳咳……”四肢摊平鞋靠在山坡上,周木成肺都快咳烂了,总算捡回一条命,“你分明……你居然不傻?她们怎么都听你的?”
“就连彭老大都来看你?”
“你到底……是谁?”说到最后,他更是忍不住缩成一团,像是见了豺狼的小羔羊。
薛龄心里一动,借力打力、狐假虎威,可以用一用。
“你觉得呢?”说着还有意无意的晃了晃手上的紫砂葫芦,流苏在橘红夕阳下,血红一片。
周木成脸色一变,瞬间惨白,嘴里念念有词:“大燕?”
大燕?
翻找下记忆,薛龄找到了一点微薄的关于大燕的记忆。
大燕,说是大燕,其实只是乾国南边的一个小国,山多人少,时有水患。
偶有来犯,也都是些小打小闹,十来人撑着小小竹筏,抢些吃食就走,来去飞快,跟恼人的水跳蚤一样难捉。
但比起北边那些茹毛饮血,生食人肉的异族,这些大燕人根本不足为虑。
这哀神山上的天师居然和大燕有关?
西边矿口山脚下的那条隐秘的山中路是通往大燕的?
但周木成是怎么认出来的?
薛龄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是现在不能直接问,“你还认得?”
“认得,怎么不认得,这个图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薛龄习惯上小、下大的拿葫芦,但周木成是上大、下小反过来看的,葫芦腰上的复杂纹饰成了个山水图,山涧中还有个大的出奇的燕子。
周木成蓬松蜷曲的头发支棱着,彰显着他与众不同的身份。
掳走他娘的就是被大燕人,她受尽凌辱,历经千辛万苦才回到乾国,隐姓埋名在乾国边陲小镇上做些浆洗的活计过日子,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过了两月才发现,她已经怀了身孕。
孤女有孕怀了名声,浆洗活计渐渐也少了,但是那些好色惹事的地痞流氓们,像是苍蝇一样围了过来,安宁日子一去不复返,娘俩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着熬日子。
“……我都能背货换了铜板了,大燕人找上门来了,娘不想我被大燕人捉去,要我走,他们的马生生踏碎了我娘的骨头!那印记,就在他们的靴子上!”
头顶的乌鸦盘旋,周木成垂着头,声声泣血,半大少年眼里都是恨意。
这周木成比薛龄惨些,但是也幸福些,好歹他娘是护着他的。
很快,薛龄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大燕人黑发黑眼,顶多皮肤比大乾人黝黑些,头发还是直的,但周木成这个长相,明显更像是北边的异族,这又是怎么回事?
“大燕人都是卷发?”
周木成眼里恨意不减,恶狠狠的瞪着薛龄,不肯说话。
薛龄抬手就是一掌,拍在他脑门上,清脆响亮。
一、二、三……
没等薛龄数到五,周木成顺利的找回了记忆:“直的。”
“你娘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北边的异族肆意在大燕人的地盘活动,而现在大燕人在大乾国的地界挖矿。
异族、大燕、大乾……
薛龄总觉得,这中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现在线索太少,有用的线索又太少。
往最坏了想,若是有人用十几年布局,这哀神山上诸多多魑魅魍魉,光是辛夷手上的那点人手,绝对不够。
还得再去一趟山脊上那个大凶之地的石堆,好好探清虚实,最好能进去一趟。
要是一锅端了,薛九不得变成薛大,京都镇妖司里的烟波楼,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