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头深吸一口气,“薛主事说的是,小老儿和犯人打了一辈子交道,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一时有些失礼,让两位大人见笑了。”
“不见笑不见笑,你是老吏,一直看守着县衙大牢?”
“秉将军,是。”牢头拱手施礼,已经彻底镇定下来。
“牢里有个……特殊的犯人,和别人都不一样,你可记得?他现在在哪儿?”
程将军急的火烧眉毛,提着牢头问话,差点把老人家一副骨头摇散架。
薛龄面上不显,心里却泛起了嘀咕,那疯瘫子教的气血功法有些邪门,交换的条件是杀人。
要杀的,该不会是这个程将军吧?
“不知将军说的是哪位?牢里犯人共一百七十三人,死囚十八人,都记录在册。”
“……是那个没有姓名的,他大概不便行走。”程将军顾忌在场还有其他人,声音极低。
薛龄一边竖起耳朵偷听,一边装作认真,细细的翻看鱼鳞名册,这些死囚救人还真不少,其中救人最多的,竟不是冯莽,而是一个叫徐伏虎的死囚。
他名下是密密麻麻的一串人名,加起来足足有二十三人,男女老少都有,不像其他犯人,救的大多是青壮。
但徐伏虎犯的是杀人命案,他灭了仇家满门,就连老狗鸡雏都没放过。
薛龄眉毛一挑,记下了这人。
牢头提心吊胆的说着活套话,生怕被抓了什么把柄,眼角忍不住的看薛龄的反应,看到薛龄挑眉,牢头还以为是什么暗示,言语更加小心了。
“重刑犯都带了枷锁镣铐,这……不便行走的犯人有点多。”
绕弯子几个来回,程将军愣是没问出想要答案,声音压的极低,几乎是贴着牢头的耳边说话。
“就是那个断了手脚,毁了面容的。”
“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程将军声音都扭曲变形了。
果然,他说的就是这疯瘫子。
薛龄稍稍抬眼,目光沉沉,指尖轻点册名,那是牢头亲笔写的,赎罪黄册。
牢头猛的收回视线,无比真诚。
“原来将军说的是他啊,这个犯人我记得,他脾气不好,手脚不能动,还咬伤了许多犯人和狱卒,一直在角落里,轻易没人敢靠近,等我们得到消息,安排百姓南撤避难的时候,喊不答应他,翻面一看,口鼻都生蛆了……”
牢头不知道薛龄带了人出去,他说的是他知道的真相。
“为了躲妖兽,牢里藏了百来个百姓,都忙的脚不沾地……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死的。”
烈烈酷暑,疯瘫子本就遭受酷刑,伤口腐烂,尸体用不了一两天,就会生蛆。
“死了……他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怎么会这样?这下全完了。”
程将军如丧考妣,退了好几步,九尺男二像是遭受了莫大打击,身形摇摇欲坠。
薛龄站在边上,伸手扶了一把。
“桑吉,是我无用,救不了你……”
原来那疯瘫子叫桑吉。
短短几个呼吸,程将军像是老了好几岁,铁血气质添了几分沧桑。
一双锐利眸子里千帆过境,像是沉浸在了回忆里面,很快撑着薛龄的肩膀站稳了,迟疑的看了在场的所有人。
眼里是难掩的杀意。
杀人灭口!薛龄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后背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没等程将军开口,薛龄吊着嗓子又开始吼痛。
“哎呦,我伤口!哎呀!册子沾上了血了,牢头,快!拿走拿走!”
“程将军,牢头年纪大些,总有些老人味儿的,你也不能这么嫌弃呀,为了扶你,我胳膊上的伤口都炸了……”
他嘟嘟囔囔抱怨了好一阵。
牢头收好鱼鳞黄册,不好意思的扇了扇风,尴尬的连连陪笑,“小老二上了年纪,又爱吃些辛辣有味的,让将军尊鼻受累了,呵呵……受累了。”
辛参领留心看着薛龄身上的伤口,“难怪老医师说你不惜命,这伤口一再崩裂,就是用了仙丹妙药也难好。”
三人各忙各的,仿佛都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不在意他刚说的什么。
程将军心中大石落下,事关秘闻,不能不谨慎。
县衙的这两个好说,一个伤重、一个年迈,弄死了也就弄死了,但是辛夷是在皇帝面前长过脸的人,又身居镇妖司参领一职,太棘手。
“无碍,是我昼夜赶路劳累,一时有些恍惚罢了。”
“将军辛苦,将军辛苦。”牢头尬笑的脸都快烂了,却不敢抱怨一句。
刚才,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他正面感受到了这位将军身上传来的杀意。
危险。
营帐外,囚犯们讨赏的声势越来越大。
辛参领很是烦心,“薛龄,外头的囚犯们追上门来讨赏,事到如今,你如何收场?”
“我就是个收尸人,既然辛夷……辛参领要避嫌,那就只有找我的头顶上官,县令大人了。”
昏迷许久的县老爷,终于被牢头掐着人中晃醒,刚睁眼,听了囚犯讨赏的前因,二话不说,他翻着白眼又昏了过去。
刑罚、赏银……哪样他都做不了主,也不敢做主,反正有镇妖司的人在,他们有钱又有权。
在场的人里,数他官位最小,也说不上话,县老爷倒下的时候,甚至还调整了个比较舒适的姿势,才接着装死。
整个过程速度奇快,流程无比自然。
“县老爷!老爷!”牢头抱着鱼鳞黄册,急的原地打转,这要是没个交代,他能被外面那些人活撕了!
辛参领有些头疼,她和妖兽打交道,只管杀了就好,和这些五花八门的人打交道,总是心累。
“薛龄,你的上官被你吓晕了,现在,你要如何收场?”
久久不见回应,营帐外的囚犯们怨言四起,声声入耳。
来活儿了!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困难,如果没有困难,那就制造困难。
“嘿,辛夷……辛参领可曾听过一句话,恶人还需恶人磨,那些泼皮无赖不好对付,最不怕你这样刚正规矩的人,但我不一样啊!”
薛龄说的很是自豪,因为原身的恶行恶状,他都不用多费力气,旁人就知道他是个混不吝的恶中之恶。
“辛夷……辛参领,你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话虽说的漂亮。
但他现在就是个人型粽子,半步都走不动。
牢头殷勤的来帮忙,但他个小,根本带不动七尺多高的薛龄。
“将军?将军!帮帮忙,我出去收拾那帮无赖!”
从刚才开始,程将军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发呆。
“你去便是,啊……行动不便,副将,喊两个人抬出去,看着点,别起乱子了!”
影子一样沉默的副将听命又飘了进来,像是个没有脑子的木头人,程将军说什么他做什么。
听话的不得了。
薛龄悄悄打量了下这个副将。
中等身材,国字脸、稻草眉,老牛头鼻子、框框嘴,耳大挺括看起是个有晚年福的,但他眉间竖针纹深刻,这样的人生性固执偏执、暴躁易怒,与亲眷不睦,夫妻难和。
一句话总结,那就是天生的犟种,倔驴中的驴老大。
原本属于他的位置被程家的草包‘空降兵’顶替了,他岂能不怨不恨,还这么听程将军的话。
实在诡异的很。
但是,现在不是细究的时候,营帐外,已经快失控了。
“薛狗!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鸟!”
“当官的把我们当傻子耍!”
“你们这些当官的,说话就像放屁,什么衙门、镇妖司!都是放你娘的狗屁!”
“薛狗,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少给你爷爷装死,就算你是咽气了,也得给我一个说法!”
“救人的时候说的好好的,现在人救完了就装死!哪怕你是真死了,我也要去刨你的坟!”
……
要不是营帐外有镇妖司和城西兵卒的人守着,又个个带着武器,他们早就冲上来要说法了。
越骂越难听,有的百姓不乐意了。
二牛他爹是个实心眼,放下二牛,就过来找人理论。
“薛主事是好人,俺不许你们骂他!”
“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憨驴!他是你爹啊,你这么护着他?”
二牛他爹在前头顶着,人群里,也有百姓声援。
“你们说话太过分了,薛主事都是让人抬上来的,伤的那么重!”
“就是!”
人群最前面,张捕头确认薛龄还活着,听的黑大满口抱怨、诅咒,横眉诘问。
“还请这位大人慎言,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什么叫活该?”
“他勾结妖兽……”
眼看四处生乱,场面濒临失控,一个不好就是暴动。
持刀守卫的兵卒们渐渐的有些慌乱。
隔着一层雨毡布帘子,薛龄听的一清二楚。
“你们好大的胆子!”
薛龄端坐在担架上,高调亮相。
呜呜渣渣吵闹不休的众人纷纷看了过来。
“是薛大人?”
“裹成这样了,你还认的出来?”
“不认得,但只有他是抬进去的。”
薛龄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脚下的囚犯们。
他们虽然跪着,但是骨子里的反叛已经明晃晃的刺了出来,稍有不慎,就会被搅碎成灰。
一张张脸恶狠狠的,大多是在县衙大牢见过的熟面孔。
不见冯莽,就连福叔也不见人影。
薛龄一一看过去,按照牢头的鱼鳞黄册,和人对上号。
前来讨赏的囚犯虽多,但和牢头说的人数对不上号。
程将军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果然有胆大的犯人逃跑了。
少了十余人。
薛龄面无表情,眼光不善,场上渐渐安静下来。
“大人!我们按照你说的做了,牢头也都记录在册了,你许下的条件,是不是兑现一下……”
一个五短身材的庄稼汉陪着笑脸凑了过来,走的近了,才看见他面上有异样。
虽然他刻意的用头巾、碎发遮挡了,但他仰头的瞬间,薛龄还是看到了头巾边上露出的一点笔画。
看样式,大概是个‘劫’字,这是受过墨刑的犯人。
眼前这老实的庄稼汉,杀伤过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