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六叔插了句嘴,“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清净。”
朱元璋便又添了一句,“说咱清净六叔回家了。”
朱六叔眼角微抽,但也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他自跟随师父出了村子,与朱元璋已是数十年未见,今次能在想见,他心中也不是没有半分波澜的。
世上大幸之事莫过于久别重逢。
朱元璋这会儿感觉比当年夺了天下还要高兴,他死拽着朱六叔的手,生怕下一刻他又念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又走了。
“汤和,今日你也留下来,六叔回来了,可得好好庆祝一番!”
“是!”
朱元璋命令一下,整个皇宫都忙了起来,开始准备着这场重逢之宴。
没过多久,皇室宗亲们都赶到了宫内。
朱元璋单独将朱标给提溜了出来,推到朱六叔面前。
“六叔,这是咱儿子,朱标,也是咱立的太子,可不是咱自夸,标儿这太子当得仁厚宽善,颇有明君之风。”
“再加上大孙,我大明三代明主,江山稳固啊!”
结果朱元璋刚夸了一大堆,就见朱标苦着一张脸,“父皇,儿臣、儿臣脏了……”
朱六叔向来波澜不惊的一张脸也被这句语出惊人的话给搞得破了功,他暗暗看向朱标。
明君之风?
就这样?
朱元璋恨不得把朱标抓起来狠揍一顿,咬着牙踩了他一脚,低声道:“臭小子,说什么浑话,这可是你六叔公!”
朱标仿佛这时才回了魂,见到眼前的朱六叔喃喃道:“六叔公?”
朱六叔笑看着朱标点点头,权当自己方才没听见那番话。
见状,朱标眼神越来越清明,甚至有些清明过头了,他转头看了一眼自家父皇,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朱元璋想着这臭小子昨日说过的话,不由暗道一句糟糕。
“你六叔公在呢,你别给咱犯浑啊!”
朱标这会儿已经听不进去朱元璋的话,径直对着朱六叔跪了下去,哭诉道:“六叔公,求您给侄孙剃度吧,我要出家!”
“这皇宫,我是一秒都不能待了……”
朱元璋看着朱六叔干笑两声,同时走到朱标身边想把他拽起来。
“六叔,这小子往日挺正常的,估计是受刺激了……朱标,你眼里还有没有老子了,你给咱站起来!”
“你出家当和尚也行,剃度前你也得把汤盈菀给咱娶了!”
……
朱六叔的归来,让朱元璋整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了。
如今正是洪武十五年,历史上这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甚至让朱元璋的人生都发生了转折。
原本的历史走向中,皇太孙朱雄英病逝,同年,马皇后也因病去世。
短短一年时间,朱元璋不仅失去了第三代继承人,还失去了陪伴他大半辈子的妻子。
史书载,帝恸哭,遂不复立后。
其间悲痛,可想而知。
西平侯沐英也在马皇后病逝后,身上落下病根,因此,繁杂的政务都落在了朱标一人之身。
以至于,被称为历史上地位最稳固的太子朱标,身子也因此垮掉,最终病逝。
幸好,这些不幸之事因着朱雄英这个穿越者的到来,都没再发生。
月上中天,宴席结束。
独自一人的朱元璋走到窗前,仰头看着天上那抹月色,心里却在想着白日里朱雄英说过的话。
初听时,那些话是如此尖锐刺耳。
可琢磨起来,朱元璋也明白,这些话都是对的。
或许真的是忠言逆耳吧,一些讽谏之言说出来总是那么不中听。
朱元璋眸中闪过沉思,他知道,朱雄英说的那些猜测,或许现在已经初漏端倪。
哪怕现在没有出现,十年二十年乃至百年,总会出现的。
士族把控朝堂之心不死,这样的事就不会停止。
本来以朱元璋的性子,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将威胁铲除在摇篮内。
可这一次,他却动摇了。
并非朱元璋不想做,可这事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就能完成的。
欲要做成此事,相当于是将现在的大明推翻,重新建立另一个大明。
可叹英雄迟暮啊。
若是再早上十年听到这番话,朱元璋都是不带一丝犹豫地拿起屠刀,将这件事解决。
但他老了,有些事做起来是有心无力。
朱雄英看着月色下散发着孤影寂寥的朱元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白日里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
明明可以说的婉转一些的……
朱元璋喟然长叹一声,“咱老了啊……”
话刚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记。
朱六叔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睨了朱元璋一眼,“臭小子,贫僧都没服老呢,你在这伤春悲秋什么?”
朱元璋有些哭笑不得,但不得不说,原本感伤的情绪散了不少。
正欲说些什么,却在张口的一瞬间,瞥见远处亮起一道火光。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火光亮了起来,光亮逐渐蔓延到了整座城池内。
由神策门始,经由神策大街,附近的民居几乎家家户户燃起火光。
眼看着这番变化,朱元璋眼皮子颤了颤,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来。
很快,冯贵倒腾着自己的腿,气喘吁吁地跑到朱元璋面前,一脸惊恐,“皇上,出事了!”
朱元璋眉头已经深深皱起,沉声道:“说!”
“燕京急报!北元可汗孛儿只斤脱古思铁木儿率兵三万引我大明羽林右卫进了伏击圈,四千八百名将士,尽皆报国!”
说到最后,冯贵低下头语气沉重,担忧地看着朱元璋的脸色。
听闻羽林右卫出事时,朱元璋身子颤了颤,原地踉跄了几下。
出来依旧属羽林,立在殿前射飞禽。
羽林军自古便由良家之后促成,而大明的羽林右卫中,大多都是跟随朱元璋打天下的淮西勋贵之后。
朱元璋闭了闭眼,竟有些难以直视这些亮起的火光。
尽皆报国……
“蕲国公长孙康靖牺牲!”
“信国公世子汤鼎牺牲!”
“……”
字字泣血,声声是泪。
殿外,一片死寂,唯余风声。
沉默良久,朱六叔双手合十,面含悲悯,“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