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见晓日,万川纳归墟,南岭墟位在中洲的中南处。
颜渺如今畏寒,从北地一路南行,身骨松泛许多。
南岭墟自周氏起家,讲究的是风雅清正,事事礼义为先,宗派大门方正,端的是一派庄严肃穆。
山路两侧高树层叠,正该是草木萧萧的时节,石阶上却十分干净。
行至山门已过了辰时,几个身着宗门校服的弟子守在山门两侧。
山风将凌雨时身上佩环吹拂出一串叮咚声,玉石相击,清脆悦耳。
颜渺与沈妄跟在她身后。
凌雨时看一眼守卫弟子,拿出凌泉宗的玉牌,在几人面前晃过。
见到玉牌,弟子纷纷揖礼。
“原是凌掌事,掌事远路而来,是来找我们宗主的吧?”
为首弟子恭敬道,“宗主他一早下山去了,掌事来此路途辛劳,可先随弟子到正殿歇脚。”
凌雨时收起玉牌:“不必了,我不见你们宗主,只是来找他昨日带回来的那个人。”
为首弟子为难道:“掌事知道,圄犴司无宗主令不可擅开,不如您与二位师弟师妹稍作等候,等我们禀过掌事,再传信给宗主。”
“凌泉宗还有事务需我回去处理,等他要等到什么年月去?”
凌雨时皱眉,“你们宗主带回的人是我凌泉宗弟子,我如今要带自己宗门的人回去,难道还需听你们南岭墟的意思?”
弟子仍毕恭毕敬;“是我等招待不周,凌掌事还请息怒,只是南岭墟的宗律说得清楚,我们宗主也交代过……”
颜渺听得脑仁直疼。
南岭墟这些小弟子,符篆术法先不论学的如何,举止言谈一板一眼,全像是同周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常常说南岭墟的人古板,可是半点都没冤枉人的。
她心道还好剑宗弟子不用守这样繁复的规矩,边微微侧头,看一眼同站在凌雨时身后的沈妄。
沈妄也正看着她。
或者说……他总是在看她。
意识到这点后,颜渺又将头转了回去。
几人正在山门前僵持,远处走来个少年。
少年生得端方清秀,身量纤瘦,装在一袭玄色衣袍里,更显得他的身骨空荡单薄。
“其恕,山门风大,让凌掌事站在风口处说话,像什么样子?”
弟子转身,作了个揖礼:“掌事,弟子知错,是弟子考虑不周。”
颜渺与沈妄对过一道眼神,二人同弯下身,朝少年的方向作了揖礼。
如今的南岭墟掌事是周家幼子,周礼的弟弟,周让。
当年来南岭墟修习心法时,周让还是个成日挂在周礼身上的小病秧子,小孩生得可爱又听话,脸颊软的像包子一样好捏,最是讨人喜欢。
多年过去,这小孩的身量也抽了条,已经长成了少年人的模样。
放在当年,颜渺想破了头也不会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给这个小豆包作揖拜礼。
周让走来,朝凌雨时揖礼,道:“凌师姐,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呀,小周让?”
凌雨时唇角一弯,“许久未见,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承蒙凌师姐挂怀,已经好了许多。”
周让笑笑,月牙眼弯弯,“师姐来此,是为了楚师兄吧。”
凌雨时点头,语气仍像是在逗孩子:“你知道啦,你兄长出尔反尔将我的人带来南岭墟,你不用管太多,只要把人交出来,让我带他回凌泉宗就好。”
“我兄长近日在查东陆山的事,实在忙的抽不开身,还请凌师姐不要见怪。”
周让话语温吞,解释道,“兄长下山前叮嘱过圄犴司一事,师姐此时前去恐怕不太方便,等我传信给兄长请示过后,再带师姐前往可好?”
凌雨时眨眨眼:“这样吧,你们莫要拦我,让我闯进去将人劫走,等周既明回来问,也不算你们失守之误。”
周让:“……”
颜渺险些笑出声来。
的确是凌雨时能想到的办法。
“凌师姐高估我们了,以师姐如今的修为,便是我们想拦也拦不住的。”
周让笑笑,侧过身,引几人入山门内,“师姐,二位,请随我来吧。不过圄犴司中有禁制在,师姐带不走他。”
周让与凌雨时走在前面,颜渺落后几步,悄声问山门的守卫弟子:“这位师兄,我自拜入师门还从未来过南岭墟,但一直有听闻,南岭墟弟子的腰牌是以竹木所制,可保百载不腐不朽,当真如此神奇吗?”
被问话的弟子有些错愕,想了一下,温声道:“想是师妹误会了,南岭墟师门中,每一代的腰牌是以不同木材所制,百载不腐实属夸张之言。”
“竹木所制的腰牌想来还是望舒师叔那一辈所用,自宗主时便已更换了。”
颜渺恍然大悟般的“哦”了一声,指指他腰间木牌,笑着问道:“那小师兄的腰牌这样好看,是用什么木材所制呀?”
弟子才要拿起木牌,对上颜渺笑吟吟的眼,一时间恍了神,讷讷道:“是,是桂木。”
“师姐。”
身后传来一声唤,颜渺脖颈一僵,缓缓转回头去。
沈妄正立在上一级石阶等她。
临行时,他已换下那身染了血的白袍,如今同她一样,穿了一身凌泉宗的校服。
晨风吹动他发上的烟青色束带微荡,连带着他束起的发一同覆在前襟。
他的面容虽遭换形术掩盖过,眼睛却仍是那一双,瞳仁中映出枝叶抖下的零落光影。
他轻声唤过颜渺,目光在触及她身后的守卫弟子时陡然一冷。
颜渺将他的模样看在眼里,朝他绽开一个笑。
“就来了。”
她几步并作一步,重新跟上去,轻声笑道:“怎么,你不想让我叫他师兄啊?”
沈妄撇过头去不看她,小声道:“莫说师姐现已不在宗门,便是从前,按照师姐的辈分,那弟子怕是也要叫你一声师叔才对,师姐却,却随便……”
见他越说越小声,颜渺侧头瞧他,曲着指节敲他的肩膀:“那怎么办啊,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连见到小周让都要拜礼的,忍一忍吧。”
沈妄指节微蜷:“师姐,我不是在说这个。”
颜渺眨眨眼:“那是什么?”
“你们两个,带你们来南岭墟,光带着嘴来,腿脚忘在宗门了是不是?赶紧给我滚上来。”
发顶传来凌雨时隐含着躁意的一声唤,颜渺匆匆跟上,不忘扯一扯沈妄的衣袖:“她好凶,快跟上。”
同遭南岭墟繁复的礼法熏染多年,周让的言行向周礼靠拢许多,性子却终究少几分弯绕。
他不同凌雨时兜圈,直接带人去了圄犴司。
圄犴司与云浮宗的刑隐司并立,皆是宗门关押恶徒之所,禁制森严之地。
圄犴司外的石壁上刻有穷奇,颜渺悄声打量过,周礼的确在此又下过一道禁制。
周让停下脚步,看一眼身后跟随的二人。
颜渺识趣退后:“掌事且放心,我与师弟会在外等候。”
“南岭墟教习心法是中洲之首,你们两个入师门太晚,到现在连髓珠都未筑全,早该来此修习。”
凌雨时看一眼周让,再瞧向颜渺,为她铺了个台阶,“他们二人不便进去,还要劳烦你派人,带我这两个不争气的小徒到教习心法的地方观瞻一番。”
“不劳烦的,凌师姐不必如此客气。”
周让点点头,对身侧弟子道,“带这二位师弟师妹到思虔阁去。”
颜渺装样作揖:“多谢掌事。”
南岭墟的地势依风水而建,前往思虔阁的一路上要绕过九道回廊。
多年未走南岭墟的路,颜渺才随那弟子绕过四道,头已有些发晕。
走上第五道回廊,颜渺开口唤住那弟子:“师兄。”
弟子回首:“师妹可是有什么事?”
颜渺打量过周遭:“听闻南岭墟有九道回廊,教授心法的思虔阁在第九道,现在这道是什么?”
弟子应声:“是犯过宗门戒律后,闭门自省的思存堂。”
“原来是思存堂。”
颜渺眸光深深,从袖中抽拽出一张符纸来,“我忽而想起,近日得了张符纸,师兄在南岭墟几载,可否帮忙看过,上面画的是什么意思?”
符纸同在幻境中给过贺勉怀的那张很像,上面落满金箔,绘着一道不知名的符印。
弟子走近细巧,瞳孔微缩:“这符纸,是宗主所绘的……师妹,你……”
抬手起落间,一记手刀砍下去,那弟子噤了声。
不等颜渺伸手,沈妄已扶住他:“师姐惯爱用符印的,今日为何没用?”
“我会的那点符篆之术实在不够他们看的。”
颜渺扯了扯他的衣袖,“这边,再右转,思存堂平日不会有人来,把他放在那里,等他自己醒来就是。”
沈妄拖着那弟子跨过思存堂的门槛:“师姐还是对这里很熟悉。”
颜渺看一眼他:“是啊。”
他们在南岭墟修习心法的时候,曾同被罚入思存堂思过。
颜渺记的清楚,传授心法的掌教留下课业,命弟子以灵骨集四方灵力共同灌注起一株祈灵花。
好巧不巧,她与沈妄分作一组。
颜渺才催着小花绽开,沈妄一指点上,灵力呼啸,小花顷刻枯萎。
南岭墟没有趁手的家伙,二人提着木剑到庭院,你来我往间木刃相撞,打得昏天暗地。
凌雨时与周礼得了消息,匆忙赶来劝架。
颜渺的剑风扫破周礼的袍袖,在他的手臂上剐蹭出一道青紫的印,沈妄手中剑柄磕在凌雨时肩头,直将人打翻在地。
凌雨时的腰佩稀里哗啦碎了一地,一片清脆声响中,颜渺如梦初醒。
“沈妄,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颜渺看着才将人放下,正直起身来的沈妄,道,“我想了许久,在幻境中,白缃的事并不难解决,至于用灵脉寻我,也无需将我引入幻境。”
“可你似乎一定要等我到幻境中,看过白盈的那段记忆,再瞧过那个叫江一的弟子……你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