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沉的,似是要下雨。
桑落的视线在三人面上扫来扫去,黑黝黝的瞳色看不出喜怒,白皙的脸庞多了分冷色,可嘴角仍噙着笑意。
温和的笑意。
王婶等人没由来一阵心惊,呆呆的不知做何反应,也没人再劝。
桑落这才松开手指,蹲下身,慢条斯理地掸去“大棚”上并不存在的灰,细心呵护的意味不容置喙。
没了禁锢,王婶瞬间缩回了手,后退几步。
回过神来,几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三个年龄加起来都入土的人,被桑落一个小姑娘的气势震住,大气都不敢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们……她们明明是为了桑落好呀!
桑落怎么就不领情呢?
张姨欲言又止,想再劝劝桑落,可碍于桑落的态度不敢开口。
“张姨,”桑落回头,善解人意道,“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着想,想帮我用更稳妥的方式招揽客人,增加收入。”
三人连连点头,这正是她们想说的!
“但是……”桑落话锋一转,“在替我做决定前,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见呢?”
不同于刚才的不怒自威,黑白分明的眼里此时满是疑惑和控诉。
桑落并不想与几位长辈交恶,毕竟是小镇上生活了半辈子的人,思想的不同让她们注定无法理解,可她们的所作所为……到底出于好心。桑落放软态度,不求解释清楚,只希望几人以后不要再干扰她。
“张姨,你想让张妍考个好大学对吧?你督促张妍的学习,不敢让她有丝毫松懈,是因为你觉得上学比种地更有前途。所以她对植物感兴趣的时候,你提心吊胆,生怕她走上种地的老路,未来吃苦。”
张姨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桑落这句话算是说到她心坎里了。
“可是,如果你是古代人,认为种地比读书更有前途,张妍却只想上学,你是让她继续上学,还是种地呢?”
“当然是上……”话音未落,张姨便意识到不对,戛然而止。
她选上学,仍是基于她现有的观念——上学比种地有前途。
那么按桑落的假设来,她是百分之百选种地的。
张姨霎时面红耳赤。
她好像有点懂桑落是什么意思了。
“现在的种地,可不单单指以前的种庄稼了。”
桑落指指半日花,“你们眼里,它是株开不了花的杂草,那是因为你们不知它的珍贵。”
“半日花是沙漠里的濒危植物,数量相当稀少,就算你们到了沙漠,也再难见到第二株,价值难以估量。”
“而我手里就只有这么一颗,还差点……”
桑落默默看向王婶。
其意不言而喻。
王婶看了眼自己的手,心底直发怂。沙漠里都找不到第二颗的植物,得是多么稀少!
她刚刚竟然差点把它拔了!
王婶本来还有指责桑落没大没小的念头,现在全都化为乌有,得亏是桑落拦住了她,不然这样宝贵的植物,她可赔不起!
“那是该好好保护。”
许姨煞有介事地赞同,话说到这份上,说得王婶和张姨都哑口无言,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顺着桑落的话讲。
有人打了圆场,桑落便不再多说,客客气气地把三人送走。
摸了摸半日花枯黄的叶尖,桑落轻轻叹了口气,王婶的话多少让她有点不舒服。
“你有用的,单是活着就很有用了,”桑落低声说道,像是在安慰半日花,又像是自言自语,“你可是我认为的,比上学和‘种地’都更有前途的事。”
说珍贵,那是给王婶听的。
让濒危的珍稀本草活下去,才是桑落真正的追求。
而上学什么的,不过是她为了实现追求,而必须付出的努力。
三人来时信心满满,走时却思绪万千。
张母更是在想,她不顾及张妍的想法,极力劝阻她学习植物和农学,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低头走着,豆大的水滴打湿地面,一颗接一颗,目不暇接——
下雨了。
仓促告别,张母快步朝家里走去,迎面却撞上了张妍。脚步急切,神情慌乱,也不拿个雨衣雨伞就往外跑。
张母一把拽住张妍,“妍妍,你去哪?”
“我去找桑落!”张妍焦急道,“下雨了!下雨了!”
“我当然看到下雨了,出什么事了?”
“有人跟我说,粉云田的篷布好像出了问题,怕今天下雨,让我记得检查,”张妍急得快哭了,“哪想还没来得及检查就下雨了,我得去找桑落!”
粉黛乱子草最大的特点是像云般的蓬松绵软,粉云田,是张妍一群人对粉黛乱子草田的代称。
尽管还未开花,他们就提前用上了花期的高标准要求:贴着根部和地面洒水,生怕枝头沾了水下坠,影响到姿态。
只要天气预报说有雨,他们就提前架棚扯布,将粉云田挡得严严实实,不漏一滴雨点。
他们已经让粉云田顺顺利利的挨过三场秋雨,哪想今天的雨突出其来,又刚巧出了问题。
张妍一向认真负责,出了这样的纰漏,哪还管淋不淋雨的!
张母知道女儿的脾气,放手不再阻拦,目送女儿义无反顾地冲进雨雾,她也跑起来。要回家,烧上热水,拿出干净的衣物,最好再熬碗姜汤,准备感冒药。
粉云田的篷布不过半人高,入眼白花花一片,根本看不出哪里有问题。张妍踩着泥泞,绕着从头到尾走了大半圈,终于找到一处凹陷。
用以支承的木棍没固定好,篷布变了形,被风刮得卷了边,好多粉黛乱子草都暴露在外,已被打湿了,枝条耷拉着。
双手颤抖个不停,张妍重新固定木棍,又把篷布的积水拍掉,转头去找桑落。
桑落开门时,见到眼眶红红的张妍,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的水珠不停地流,连忙把人扯进屋,拿条干净毛巾给她擦。
“粉、粉云田有块地方被雨淋到了。”张妍缓了好一会儿,才忐忑交待。
桑落哭笑不得:“所以你也淋雨,陪它共患难?”
张妍摇摇头,不好意思道:“太着急了,没顾上。”她难受地拽拽衣服,被雨淋得都黏在身上了。
桑落适时递过来一套衣服,“先穿我的吧,别着凉了。”
张妍不安道:“你不去看看吗?”
桑落就不好奇粉云田为什么淋雨,也不追究她的责任吗?
“不急,”桑落又找来吹风机,插上电源,“被雨淋的有两位,我们一个一个来。”
热风呼呼地揽过张妍的头发,桑落手指在发间轻柔地穿梭,张妍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些。
等头发吹得半干,两人才披上带帽雨衣,换上塑胶雨鞋出门——对要到地里去的人来说,还是这些有年代感的东西比较实在。
雨一直在下,甚至有愈下愈大的趋势,道路满是泥泞与水坑。所幸排水的沟渠做得不错,积水只在粉云田的外围。
桑落一路是蹚水过去的,突发奇想做个池塘也不错。
粉黛乱子草对土壤的排水性能要求较高,若是每次下雨都把周围一圈淹掉,还不如让雨水流入池塘。
况且,指不定有什么濒危的水生植物等着她呢。
平常只需要五分钟的路程,因为积水两人不得不走了十分钟才到。桑落看到了张妍嘴里的,因检查不及时而被淋的十几株“小可怜”。
许是经过短暂的休息,沾了水的枝条没有再耷拉,而是耀武扬威地立了起来,因为经历了雨水的洗涤,比周围的同伴更显青葱嫩绿。
张妍彻底松了口气,还好她补救得及时。
桑落却心念一动。
按照张妍的说法,她一下雨就跑了过来,路上行程加上找寻的时间,粉黛乱子草大概淋了半小时的雨。
也就是说,半个小时的雨,在粉黛乱子草的承受范围内。
她又掏出几张ph试纸,分别测起了雨水、被淋雨土壤、以及未淋雨土壤的酸碱度。
调配改变土壤酸碱度的化肥及施洒是个大工程,桑落打算等花期结束再搞,所以土壤一直是偏中性的,未淋雨的土壤依旧如此。
但沾了雨水的ph试纸呈现浅浅的红,被淋雨的土壤也是。
微酸性。
粉黛乱子草是喜欢微酸性土壤的。
桑落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拍了拍张妍的肩,笑了,“要不要陪我赌一把?”
张妍疑惑:“赌什么?”
桑落眺望着白茫茫的篷布,“赌……它们淋过雨后能不能开花。”
张妍被吓了一跳,但不等她询问为什么,桑落就干脆利落地动了手,解起绑在木棍上的篷布绳。
桑落:“现在几点了?”
“下午五点四十。”张妍愣愣地看了眼防水手表。
桑落“嗯”了声,“帮我计个时,只让它们淋半小时。”
张妍眼前一亮,明白了桑落的意图,可马上,她的表情变得为难起来。桑落没有参与篷布的搭建,她却是知道的。固定的木棍共有三十根,就算五六个人一起操作,想顺利拆下篷布也要个十分钟。
更别说现在只有她和桑落两个人。
很可能造成这边的粉黛乱子草淋够了时间,那边的却还没淋到。
说出顾虑后,桑落陷入了思考。
张妍正想提议说,不如我们慢慢来?
就听不远处传来熟悉的,此起彼伏的声音。
“桑落!张妍!你们在吗?!”
是班上的几个同学!
披着雨衣的人影飞速跑来,男女都有,脸上是如初一辙的健气爽朗。
“听张姨说粉云田出了点问题,需要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