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清醒时,穆青衣已经油尽灯枯,伏在桌案上写着最后一卷医经。山间的荒废的道观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原本是打算长住的。
书童躲在门外偷偷流泪。
穆青衣咳的剧烈,放下笔,抚摸着陪伴了他数年的玉石,喃喃自语道:“你到底是谁?”
长歌碰触到他枯瘦如柴的手指,目光氤氲,低低说道:“故人。”
是他以血喂养了一世的故人。事到如今,她终于明白玉石内的金光,就是他为她积攒了两世的功德,也明白寻鹤道人所说的话,她若活,他会付出无法想象的巨大代价。
逆转生死,天道不容,需以命换命,攒十世功德。十世的穆青衣才换一个秋长歌!所以她得以重返人间,是因为他吗?
这便是寻鹤道人想让她看到的后续结局吗?
长歌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面颊,指尖沾了湿意。神魂也会流泪吗?
“总感觉我们前世见过,这一世,你是特意来陪我的。”穆青衣微微一笑,伸手摩挲着温润的玉石,目光渐渐黯淡,“来世,若是我找不到你,你一定要记得来找我。”
他说完,轻轻合上眼睛。
门外传来书童悲恸的哭声。名满天下的玉石和尚最终圆寂在山间无人知晓的小道观。
依旧是长长的梦境,她陷入又一轮的沉睡中,在迷雾中不断地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只是道路长且阻,处处都是迷障,她迷失其中,隐约听到有声音从遥远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似隐若无,像是萧霁的声音,像是穆青衣的声音,也像是秋墨衍的声音。
他们早就亡故,是来接她了吗?
她回头看时,脚下没有影子。
“人还没清醒吗?”
医院VIP病房内,守在病房前的男人们开始逐渐暴躁。
这几日,长歌昏迷不醒,消息已经开始捂不住。陆西泽和傅怀瑾错开时间,连续跑医院,早就引起了外界的关注,加上秋长歌的经纪人杜敏也几乎住在医院,冯客的剧组里始终不见女主,外界渐渐有了秋长歌住院的传闻。
杜敏这几日简直焦头烂额,3月以来事情就没有顺过,长歌去边城拍电影,基本处于失联状态,她每天都提心吊胆,外面的营销号就跟疯了一样,每天都造谣,每天还都不一样。好不容易等到她平安归来,还没进剧组就昏迷了。
这几日,陆总和傅医生的脸色都不好看,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如果再不醒,我带她出国做检查。”陆西泽脸色阴沉。
“国外的医疗水平并不会比国内强。”傅怀瑾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的是无名和尚和宋星河。
“他怎么来了?傅怀瑾,你不知道长歌昏迷这件事情需要保密吗?”
陆西泽脸色铁青,一个傅怀瑾就算了,竟然还来了一个宋星河!这厮简直是前世的仇人,他也有脸出现在病房。
傅怀瑾:“宋先生说,他能帮上忙。”
长歌昏迷的事情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宋星河。
宋星河打电话过来时,傅怀瑾也十分的吃惊。他知道长歌以前喜欢过宋星河,不,应该说,以前的长歌喜欢他,不过他对宋星河这个人不太了解,只知道他返回帝都之后,犹如一匹崛起的血腥雪狼王,心机手段都有,徐家后继有人。
长歌昏迷这事有些蹊跷,他不愿意放过任何的机会。
宋星河一身昂贵的高定西装,开门见山说道:“我知道长歌昏迷的原因。”
病房内,众人神情各异。
宋星河看向傅怀瑾:“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麻烦不相干的人出去,无名大师可以留下。”
陆西泽冷笑了一声,没动。
杜敏和小助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险些被病房内迫人的压力压的心态崩溃,夺门而出。
陆西泽:“人都走了,你可以说了。”
宋星河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交织,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为人知的异常来。他(他)果然想起了前世的记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宋星河俊秀的面容也沉了几分,说道:“长歌昏迷是因为她的魂魄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说完看向傅怀瑾,见他目光清明,虽然没有前世的记忆,但是周身气息分明跟前世的穆青衣一般无二,若有所思地开口。
“我祖上跟道门渊源颇深,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如今道门式微,传承断绝,也只有我知道一二。”
“道门?”无名和尚大吃一惊,拍着大腿叫道,“竟然是道门,难怪我这些天苦思冥想,也没有发现这种偷天换日、逆转乾坤的道法。
那得付出多大的代价?
所以,傅施主不是佛门之人,而是道门中人?”
无名和尚看向傅怀瑾。
傅怀瑾:“所以,这件事情与我有关?”
陆西泽凤眼幽暗,一言不发。
宋星河叹息一声,说道:“你前世是道门弟子,与长歌有一段渊源,当年我与你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盛都城外的孤山上,那时大概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你我谈话期间,你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随身的碧玉小剑。
那是你道门的护身法器,曾被你赠与长歌,后来她死后,被你要了回来。
那时我便有猜测,也许你有办法能救长歌。”
穆青衣看那柄碧玉小剑的目光根本就不像是看死物,像是看心爱的人。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恋才最是刻骨铭心。
所以他那时才甘心赴死,他本就是苟延残喘,若是他的死能吸引萧霁的注意力,让穆青衣将碧玉小剑带回道门,救回长歌,也算是他最后的救赎了。
“后来我记忆觉醒,再次见到长歌,便知道我的猜测成真。长歌此番无故昏迷,必是跟道法有关。道门中,有一种禁术,积攒十世功德,以命换命,可逆天改命。
先祖曾得此法,未入其门,功亏一篑。因为献祭之人,需是圣儒,方才能积攒到十世功德。
古往今来,才出几个圣儒?”
长歌能活,全靠穆青衣!
宋星河说着看向傅怀瑾,他轮回十世,难怪忘却了前尘往事。
和尚拍着大腿,兴奋叫道:“这就全对的上了,傅施主身上福缘深厚,累世功德都为他人做嫁衣,秋施主明明是帝王命格,却生在了现世,全都对上了啊。
道门之法竟然玄妙至此!玄妙至此啊!”
陆西泽脸色阴沉,冷冷说道:“所以,解决之法是什么?”
宋星河:“我不是道门中人,只知道这段渊源,不知解法。”
和尚哈哈笑道:“莫慌,秋施主是陷入了十世轮回里,等她走完了轮回,我们再唤醒她即可。”
陆西泽:“若是她不肯醒来呢?”
陆西泽内心无比烦躁,愤怒甚至是恐慌,长歌极有可能真的会留在梦境中不肯醒来,想到她十世轮回遇到的人都是穆青衣,他内心便隐隐生寒。
她对这一世的人和事本就不大上心,若是长梦不醒,该怎么办?
和尚双手合十,恢复了德高望重的高僧模样,平静说道:“道法玄妙,必是留了生机的法门,等时机到了,便知晓了。”
废话!说了等于没说。
众人嘴角抽搐,只是目前只有无名和尚通晓一二,他们再有权有势此刻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等吧!
萧氏王朝没有撑过百年,很快就湮灭在了历史中。
长歌醒来时,已经是百年之后。
这一世,碧玉小剑已经从一大块看不清轮廓的玉石变成了一卷画轴。只是百年沉睡,画轴经历了吹风雨打,上面的美人轮廓已经看不分明,只剩下黯淡无光的山水风景。
她和一堆画卷堆在一起,当做买画的添头,不过就算是添头,文人墨客也大多喜欢挑别的美人图。
“老板,你这幅画连美人的面容都看不清也好意思拿出来充数?”
“这画作山水画的倒是不错,不过就是美人差了点意思。”
“凑数的而已,这画都褪色成这样了,估计是水里泡毁了,又拿出来晒干了……”
“这画,我要了。”
“是状元郎穆郎君……”
周遭一阵轰动,一只染着墨香的修长手指拿起画,小心翼翼地抚平了画上面的褶皱。
她抬眼便看到了一张清俊俊雅的面容,和上两世的脸渐渐融合在一起。
长歌心中一叹,原来又是他找到了她。
这一世,他不是道门弟子,也不是吃斋念经的和尚,而是正儿八经的官宦子弟,第三世,他竟然走了仕途。
“穆郎君,这幅画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没错,难道是什么大家流落民间的画作?”
“不是,只是不知名的画者所画,但看着心生欢喜。”穆青衣微笑道,将画轴小心翼翼地卷起,付了一两银子,不再看其他的画作,径自打道回府。
***
长歌附身在画中,随着他一路回到了府邸,见他小心翼翼将画卷铺在桌案上,然后找来工具,清洗画作,修复,阴干,置于室内。
画作焕然一新,她在画中舒服地翻了个身,感觉所在的空间被彻底打扫了一番。
相比前世和前前世的小空间,现在的画作空间已经十分大,她闲来没事也能在画里散个步,不似之前,连翻个身都难。
“郎君,您怎么会买一幅这样的画作,脸都糊了,而且还是美人图,传出去会影响您的亲事。”书童见他全部心思都在画作上,忍不住嘀咕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了喜欢的女娘。”
郎君马上就要授官入职,这段时间媒人险些将穆家的门槛踏破,多少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心悦于他,要是传出去,郎君跟那些浪荡纨绔子一样买了一张美人图,风评不好。
穆青衣淡淡说道:“如此甚好。我本无意婚嫁。”
“若是圣上赐婚呢?”
“那便说我心悦于画中人,若是陛下能寻到画中人,也可。”
书童张大嘴巴:“这美人图连脸都没有,郎君,您这也太敷衍了。”
穆青衣笑而不语。
有些狡猾奸诈。长歌在画中打了一个哈欠,弯了弯眼,继续睡去。
这一睡并不是十分安稳,梦中总有各种声音涌入,她半睡半醒间,穆青衣一路平步青云,官拜尚书,身兼太子太傅一职,年纪轻轻已经是朝中重臣。
这般的擢升速度闻所未闻,加上这位清流重臣至今未娶妻,也成了朝堂民间的谈资。
整个都城的人都在操心穆大人的亲事,就连陛下都忍不住过问,结果被他的一幅美人图搪塞了过去。
“听说穆大人的那幅美人图是春睡海棠图,从不示于男子,若是有闺阁女娘想嫁入穆家的,穆大人便拿出此图,看过的女娘无一不哭着回来。”
“真有那么美吗?那得是洛神临世才行吧。”
“我听说那美人也看不清面容,只是给人一种美到极致,贵到极致的感觉,就连陛下的两位帝姬殿下都去看了,然后黯淡神伤地另择了夫婿。”
“都说这美人图是穆大人亲手画的,极有可能世上本没有这样的美人,是画师技艺高超。”
“那穆大人为何至今不娶妻啊?”
纷杂的心声尽数涌入她的脑海中,长歌翻了个身,猛然睁开眼睛,看着窗外花团锦簇的庭院。
观心术吗?否则她怎么会附身在画中,也能听到府邸之外的心声?
她想起幼年时遇到的那位老人,那老人的面容已经模糊记不清,依稀记得观心术的口诀,说时机到了,她自然会学会这门技艺。
没有想到这个时机,竟然是她死后,历经了三世才学会。世间之事,皆有定数。
临近戌时,穆青衣才下衙回来,换了一身居家的青色常服,还未吃晚饭,便见书童一路小跑,飞快地来报信:“大人,太夫人来了。”
“今日国公府来了人,赵五娘子下个月就及笄了,老夫人定然是来催您的亲事的。”
“大人,我听说太夫人这一次是发了狠要逼您成亲,您自求多福吧。”
说话间只见两个丫鬟扶着颤颤巍巍的太夫人进来。长歌半睡半醒间也隐约知道穆家是太夫人当家,这一世,穆青衣很小的时候就双亲皆亡,一门孤寡。
好在他年少就高中,光耀门楣,如今靠着政绩在朝堂民间声誉极高,也算是一人撑起了一个家族。
“祖母,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来了,有事吩咐我过去就好。”
太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这孙儿如今是朝中重臣,又生的这般俊秀不凡,满都城谁家女娘不爱慕?偏偏他一个都瞧不上,每日早出晚归,晚上回来也只是对着那幅美人图发呆。
满府邸,谁人不知道这画就是郎君的命。
太夫人落泪道:“孩子,祖母从没有求过你什么,你要是真的还认我这个祖母,就烧了这幅画,娶一门亲事,如此祖母死后也能对得起列祖列宗。”
这话说的极重。
府上内宅之事都是太夫人做主,但是朝堂之上郎君向来说一不二,就连小太子顽劣起来都敢打手心的,还被陛下夸有圣儒风范。
如今太夫人逼婚逼到这程度,也不知道祖孙俩是谁会先服软。
屋内气氛凝固。
穆青衣屏退左右,低低叹气,扶着太夫人进屋,说道:“祖母应是知道,所谓的美人图不过是我的推托之词,孙儿从未想过要娶妻生子。”
太夫人大惊,死死地攥住孙子的手腕,哽咽道:“为何?”
穆青衣扶着她在软塌上坐下,跪在她面前,沉稳说道:“孙儿六岁时便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是佛门弟子,此生入仕是为了造福天下百姓,唯一的姻缘便是画中人,若是时机未到,便一生无子无妻,只有一世功德。”
太夫人是信佛的,闻言泪如雨下,若是旁人说这样荒谬的话,她只会着左右将人打出去,但是她这孙儿从不说谎。
这孩子少年老成,小小年纪就通晓世事,读遍圣贤书,像是无师自通一般,心智近妖,又有慈悲之心,若是他说自己这一世是来攒功德的,那便是真的。
“你把那画拿来。”
长歌面前一晃,便见穆青衣进了内室,伸手摸了摸她,然后取下画。
太夫人见他取来画,打开,只见暗夜下,这古画仿佛能发光一般,画中女子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金光,姿势慵懒闲适,仿佛只是暂时栖身于画中,纵然看不清面容,也只觉得,贵到极致。
太夫人看的瞠目结舌,说道:“这画白日里跟夜里是不一样吗?”
这画她也见过,不过是白日里所见,只觉得画中女子极美,根本不可能存在于世间,今夜再看,只觉得满目金光。
穆青衣闻言细细看去,瞳孔微缩,只看了一眼便收起了画,垂眼低低说道:“祖母看过,是否信了?孙儿这一世会行善积德,造福百姓,这是我的命。”
太夫人悲从心来:“若是无妻无子,那你该何去何从?积攒了这一世的功德,是否就能成就圣儒?”
穆青衣温润一笑,低低说道:“祖母莫担心,功德伴身,孙儿会有好去处。”
“只盼画中女娘真的存在。”太夫人叹息,黯然而去,此后再未提过娶亲一事。
都城内,渐有传言,说尚书大人是佛子转世,这一世是入仕造福百姓,府上的太夫人也一改常态,开始吃斋念佛,婉拒了所有的媒人。
数年之间,穆青衣官至首辅,肩比圣儒,一生无妻无子,年未三十便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