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的黑暗,无梦的沉眠——安东尼原本以为这就是死亡的真实感受。
在这样的残酷的世界,理所当然应该没有灵魂、没有轮回转世、也没有惩罚罪人的地狱。
因此,当一道闪电将安东尼从死亡之中唤醒的时候,看着周围无限的纯白,他好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你看起来很疑惑。”
一个听起来十分阳光的男声回响在了身后,他转过了身。
在这样一个纯白的世界里,一个西装革履、长相清秀的东亚年轻人正挺直腰身背着手站在了那儿。
“我从都没有想过,上帝会是一个保险推销员打扮的东亚人。”
说着,安东尼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补充道:
“如果这里是天堂的话。”
“没有天堂,安东尼·古斯曼先生。就算有,它也不会为你这种人打开大门。另外,我所出生的地方也从来都不信什么神明——即便是那些来自深渊暗网里的不可名状玩意。”
那位年轻人边说边向他走近,然后道:
“我的名字叫做陈妄,过去是一位人生体验师。”
“那么陈妄先生,无论怎么说,我都应该已经死了才是。”
安东尼道。
“的确如此。”
那个东亚人点了点头,脚步停在了离他大约三步的位置上。
见对方没有说话,安东尼继续道:
“所以你也应该发现矛盾了。”
原则上来说,死人不应该还能够说话才是。
“你已经死了,安东尼。从医学上来说,死得无可挽回。但我用跳线重新激活了你那颗尚未腐败的大脑,令它即便没有身体供能也能再运行那么一下——想象因为外部电流刺激而抽搐的牛蛙大腿,你现在的状态跟那个差不多。”
那个打扮看着很像保险推销员的陈妄如此解释道:
“而借由我的能力,在激活了你的残余意识以后,我还为你找到了一个兼容性较高的替身程序。如此,在这个赛博空间里,你还能够多留下几句遗言,而不是在自己的走马灯里结束了。”
换而言之,如今的自己,不过只是被暂时唤醒的残魂而已。
安东尼了三秒钟的时间让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长叹了一口气道:
“这样听着可比有死后世界要好太多了……好了,告诉我,不惜这么麻烦打扰一位死人的安宁,你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即便当下的“自己”不过是复杂许多的膝跳反应,但安东尼还是能够明白对方肯定是为什么而来的。
“关于你的死因,你还记得吗?”
对此,陈妄也不客气,直接问出了对于死人来说应该十分冒犯的问题。
“我的死因是……我的保镖,金,他的赛博精神病犯了。然后……”
说到这里,他才如梦初醒一般的问道:
“多纳塔,她……”
“她没事。”
陈妄立刻回答——这其实是常有的事情了,毕竟是人工激活的大脑,很多时候这些亡者的意识就像做梦一样缥缈。
接着,陈妄继续道:
“你那个发疯的保镖很快就被干掉了,而你女儿到最后也只是受了一点轻伤而已,并没有什么大碍。”
说到这里,他从虚空中抽出了两把凳子,坐下来摊开双手道:
“但这件事情究竟是谁干的,你有没有头绪?”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小金他是爆发赛博精神病才……”
安东尼很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如此道。
“你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死人了,确定还要用这一套说辞来搪塞我吗?”
陈妄立刻打断道,然后接着说:
“你先前究竟是在跟什么人做交易,而那个患上了赛博精神病的家伙,先前又有接触过什么反常的信息?我想知道的东西就是这个。”
安东尼闻言,有些颓然的坐到了椅子上,他张开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脸道:
“告诉你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救活我不成?”
陈妄摇了摇头,然后道:
“先前说过了,你死得无可挽回。但有机会的话,你难道不希望向把自己给弄死的家伙报仇吗?”
对此,安东尼沉默了许久,最终缓缓开口道:
“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不,答应我两件事情。这样,我才会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告诉你。”
“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事情。”
陈妄连忙回答道。
“都是你能够做到的……首先,我需要你答应,在这之后不要让我的家人都牵扯进这件事情里面来。她们跟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只要事后不再参与进来,未来就不会有危险。”
眼见陈妄郑重地点头,安东尼继续道:
“
这个条件却是让陈妄为难了一下,他开口道:
“除非是你女儿也刚死了,否则我没办法将她也拉到这片赛博空间里来。”
自己的“通灵”手段,本质上是拿更精密的“电线”去激活还没死透的神经。但往运转正常的大脑里强行通电,是会将正常人给烧成白痴的。
不过,也不等对方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陈妄继续道:
“但通过加大放电规模,我可以让你在现实中已经死掉的身体再度活动一段时间……大概五到十秒钟左右,或许你可以考虑拟定好一个比较简短的遗言?”
“五到十秒钟……”
安东尼重复了一下陈妄的话,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道:
“我想那也足够了……就这样吧。你想知道什么,现在就快点问。”
陈妄闻言,不由换了一个严肃点的坐姿,然后问道:
“你背后的金主是什么人?”
能够在安置区地下长久运营这么久的组织,除了伊卡洛斯解放阵线之外,都或多或少有着上面的背景。
“阿波罗生物。虽然联络人从来没有承认过,但我们走私零件材料,经常会途经伊甸安置区——那里是百分之百阿波罗生物的地盘。”
安东尼回答道。
“那么这次刺杀,主使是阿波罗生物的人吗?”
陈妄继续问道。
“是……也不是。”
安东尼给出了一个矛盾的回答。
“什么意思?”
陈妄追问道。
“用于暗杀那些高层的武器,确实是联络人暗示要我们卖出去的。但客户,却是一批之前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外来者……而且你得知道,被暗杀的人里,就有着阿波罗生物的高管。”
安东尼回答道。
“那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你有头绪吗?”
陈妄继续问道。
“我不清楚……但当时联络人唯一嘱咐我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一定要把刺杀那些高层的锅,给扣到伊卡洛斯解放阵线的身上。”
安东尼的回答,令一直同步着双方对话的吉姆感到疑惑了起来。
让伊卡洛斯来当背锅侠?但杀几个平日里就风评不好的政客与公司高层,在双方不会翻脸的前提下,对于伊卡洛斯来说,这简直就是白赚的名声啊。
“那些找你买武器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陈妄并不清楚这层关系,他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问道:
“不知道,他们用来交易的账户都是安置区地下平民百姓的,彼此之间也没啥联系……对了,他们唯一的联络人称呼自己为‘俄尔普斯’。”
听到这里,吉姆瞬间来了精神。
俄尔普斯?
所以说,这就是自己也一同遇害的原因吗?
而对此,陈妄也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后问道:
“你那个患上了赛博精神病的保镖,他在之前有过什么异常的行为吗?”
这个问题,让安东尼稍稍思考了一下,好半天他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他在不久之前,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一个画宗教主题猎奇涂鸦的嗜好。至于这个嗜好是哪里来的,我想想……记得好像是上一次去往地上七层看心智调整师以后?
“他说那个医生让他通过画画来减压……我看不懂他画的那些玩意,”
陈妄点了点头,在找安东尼要了那个心智调整师的联系方式以后,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那个保镖,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安装的深度3的植入物,生物蛋白芯片‘飞马’?你们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个东西?”
这是所有问题中,最为关键的那一个。
其他的线索或许都存在着这样或那样不可靠的地方,但唯独来自深渊暗网的深度3调整改造,背后绝对切实与某个大势力有着牵扯。
而这,才是攻破问题的真正突破口。
然而……
“飞马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安东尼疑惑的反问道。
“小金他从来没有去万用打印机里进行过调整改造啊。”
…………
“你给我放手啊……放手!放手!放手啊!”
多纳塔在吉姆的手里挣扎着,不断尝试着挣脱他的钳制,试图冲向自己那个被钉在了酒吧墙壁上的父亲——先前还红着脸朝自己发怒的他,此刻已然是脸色纸白,没有了呼吸。
“他已经死了,你再等一会儿吧。”
对此,吉姆表情十分冷漠的道。
“你究竟对我的父亲干了什么?!”
听到了吉姆的话后,多纳塔满脸怒容地看向了他,恨恨的说道。
其实这也怪不得她这番态度,毕竟此刻安东尼的脑袋上正盖着一层薄如蛛网般的超导“头纱”,并且还密密麻麻插入了许多尖锐的电极。
无数条数据线连接着它们,最终汇入到了一个看着就十分可疑的手提箱里——这正是吉姆·雷特先前手中提着的那个。
“一定要说的话……”
看着这个眼睛中仿佛能够喷出火焰的小姑娘,吉姆耸了耸肩道:
“这算是临终关怀吧。”
“啐!”
早就察觉到对方要对自己吐口水,吉姆先一步偏头躲开了对方的这番无能愤怒。
“你爸已经死了,有一个酒吧的人能够作证,是他的那个保镖动的手,并且是我帮他报的仇。至于我给他连接上的那个东西,则是为了保证你能够听到一句他的遗言,就这么简单。”
接着,他转过了对方身子面向自己,紧盯着多纳塔的眼睛道:
“接下来我会松开手,而你可以选择跑过去把那堆精密仪器给弄乱。然后你这辈子与你老爸最后的回忆,就是你侮辱了他,而他扇了你一耳光。”
说完,吉姆真的松开了手。
“愿意这样就请便。或者跟我一起再等等,等到他能够回光返……啊,可以了。”
原本打算再安慰一下多纳塔的吉姆,突然表情舒展了开来。
他推了推多纳塔的肩膀,有些急切地道:
“赶快去吧,能从冥王那赎过来的时间可不多。”
吉姆说话期间,被钉在了墙上的安东尼当真有了动静——他身体就像是被砍了脑袋的昆虫那般颤动着,接着颤颤巍巍睁开了早已涣散的眼睛。
“多……多纳塔?”
他好似呓语一般地呼唤道。
多纳塔什么都没说,一个箭步冲到了那位暂且还魂到了人间的父亲面前。
“我……我在。”
她握住了父亲那已经冰冷的手,梗咽着道。
“滋滋……”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从插在她父亲手臂上的电极上传来,这位早已死去的父亲僵硬地抬起了手,轻轻地抚摸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对于自己,他想说什么呢?
对于自己,他会说什么呢?
明白她的父亲即将说出最后的话语,一时之间,就连悲伤的情绪都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惶恐与不安。
他会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很失望吗?
还是说,会因为自己先前的口无遮拦而感到愤怒呢?
亦或者,他会在这弥留的时刻,尝试着欺骗一次自己,他其实一直为自己而感到骄傲?
她不知道,同时也害怕知道。
在自己父亲的心中,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形象呢?
而在最后的最后,安东尼挤干净了自己肺里的最后空气,用尖锐的语气为自己的女儿留下了最后的遗言。
“对……对不起……”
他所抚摸着的,是自己先前那一耳光扇到的地方——那一处尚未消退的红肿。
“还疼吗?”
试图用冰冷的手使红肿消退,他心疼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