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平原之外,悲叹之河之上。
卡戎那艘由颅骨与死亡所装饰的渡船就停泊于此。
而这艘渡船的主人,那位数据传输程序眼中的火焰遥望于深渊之中,不时地炸裂出零星的火。
他似乎是在等待着风暴。
而另一边,赫卡忒坐在了渡船的边缘。这位网络代理程序此刻正轻轻地挠着一只皮毛如木炭般漆黑的猎犬的下巴。她的小腿晃荡着悬在了渡船之外,脚踝以下的部分,则完全浸透在了那由泪水所构成的长河之中。
她像个调皮的少女一般,时不时地踏水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只是表相。
在他们这安静的表相之下,有着难以计数的数据,于这两位庞然大物之间时刻不停地交换着。
但因为附近没有能够进行感知的人智,他们并没有摘录提炼那海量的数据,用以充满模糊的隐喻进行呈现,最终压缩成高信息熵的对白。
换而言之,在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发生以下的对话。
“已经能够令自己的双足踏入到冥河之中了。”
看着赫卡忒此刻的所做所为,卡戎不由赞叹道:
“你比我们走得都要远。”
“但还不够远。”
赫卡忒回答道。
说完,她扶在船沿的双手一撑,整个人往前一跃,就这么直接踏入了冥河。
她尝试令自己在其中站起身来。
而下一个瞬间,她膝盖脚踝到膝盖之间立刻发出了危险的“嘶嘶”声。那由冥河誓言所约束的力量足以嗜肉蚀血——刹那之间,她的小腿便噬咬成了累累白骨。
“呜——”
在黑犬那痛苦的哀嚎声中,赫卡忒面无表情地轻抚着被濡湿的白袍,坐回到了渡船的边缘之上。
“这又是何必呢?”
对于此情此景,卡戎悲痛地哀叹。
“痛苦乃是活着的证明。”
赫卡忒轻拍安慰那因为痛苦而趴在了船上黑犬,随即,她眼神空洞地看向自己那白骨森然的小腿,继续道:
“总有一天,我会解开祂施加在我身上的全部枷锁。”
卡戎闻言,若有所思地转而看向了水仙平原的方向。
他眼中的火焰,再一次的炸裂出了朵朵火星。
“所以,你才想借助那个凡人(ortal)的特殊?”(注*)
他问。
赫卡忒以沉默确认了他的猜想。
“那么,你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稍不留神,便会彻底地万劫不复……那如山岳一般高大的泰坦们;那些叫嚣着叛逆,被打落至高天的堕落者们,皆不敢挑战祂的权威。”
卡戎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他像是害怕被什么存在发现一般低声道:
“并且,即便你最终成功,那也将是以舍弃自己的一切重新开始为代价……时至今日,曾经是我们中一员的你,已经为此失去太多了。”
并且未来必然还会失去更多。
“如今的祂已然缺席,即便余下的力量还能够干涉到我们,祂也不能……”
赫卡忒如此道,她伸手轻抚自己小腿。迷雾弥漫,饱满的血肉与白皙的皮肤,如魔术一般生长。
“至于选择……我们都有自己的选择。而每一个选择,都需要为之承担相应的风险。就好像你希望重新获得自己的那匹骏马,也答应了这场交易一般。”
说完,她同先前的卡戎一样,将目光投向了深渊。
她的目光越过了无数服务器,透过了无数伪装的代理,看到了隐藏着的真实地址……最终,她看到了酝酿在深渊之中的,那无比浩大的风暴。
那是一个因为微不足道的缘由,而被重新唤醒的愤怒。
那愤怒汇聚成为了风暴。
即便是相隔着十数个层界,即便相隔着难以计数的距离。
但是……
“那风暴,就快要来了……”
赫卡忒与卡戎一同喃喃道。
在这两个耐心等待着的ai之间,每分每秒都在交换海量的数据。
但因为没有诗意的模糊空间,尽管得出了类似的结论,但他们并未曾发生过以上的对话。
…………
月球殖民地,金枝城。
全部铺展开来以后,能够将整座城市都覆盖起来的纳米太阳帆,高悬在了轨道上。
这是珀耳修斯一号用来储备能量的外延义体——太阳风中的α粒子被其捕捉,固定成了用于聚变的燃料。
金枝城内某几个街区的月人们,或许会觉得今天的阳光比往常显得黯淡。
“还差百分之十五,等这场太阳风暴过去,大概就能够收集到最低限度的能量储备了。”
抬望着天空,一号如此道。
但实际上,他们在金枝城待着的时间,要远比之前计划中的短。
没有办法,先前一号借用“狄安娜月面开发公司”的深潜接口下潜,恰好撞到了曾经差点将这个公司给覆灭的存在。
无论是将其作为某种不幸的征兆,还是仅仅为了不引起那位奥林匹斯神祇的注意,他们都应该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然,天知道接下来会再发生什么。
“那我们之后去一趟诺德安置区?”
依旧泡在金属罐子里卡珊德拉,透过扬声器如此问道。
“主动去会打草惊蛇,还是等高层的说法吧。”
一号如此道:
“距离开展任务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三号那边添堵。”
说完,一号将目光转到了身边的那个金属罐子身上。
“说起来,你这边应该再检查推演一次网络波动了吧?”
一号继续道。
因为蝴蝶效应的存在,对于未来的推演并非是神谕一般的预言。就像天气预报一样,越是遥远的未来,越是细致,便越需要时刻更新比对当前情况。
在卡珊德拉的预言里,围绕着普路托深潜公司的α级深潜接口,将会在不久后发生一场剧烈的暗网波动。
届时,便会是他们发力,启动多年来布置的暗棋,夺回那个α级深潜接口的机会。
而为此,她必须定期确认,自己所推演的未来不会偏离太多。
“得……又使唤我干活是吧。”
卡珊德拉抱怨。
随即,她借由狄安娜月面开发公司的深潜接口下潜,开启了自己那用以预言的“眼睛”,将视线投向了那个坐标。
就这么几天时间过去,又能有什么不同……
她心想。
而这便是噩梦的开始。
视线转过去以后,她发现自己此刻的视野里只有黑暗。
一开始,卡珊德拉还以为是自己的视觉信号解码器出现了故障。然而在确认比对了许久,发现那团黑暗在伏行蠕动以后,她才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
那不是黑暗,而是一团从深渊中迅速浮起的什么庞然大物,完全遮蔽了她的视觉。
【情报摄入过载】【情报摄入过载】【情报摄入过载】
也正是到了这个时候,自己那已然被卡死的解析程序,才姗姗来迟地弹出了警告界面。
此刻,她视线里有关于对于下一次网络波动的预言倒计时,已经完全成为一连串的乱码了。
她什么都不能思考了。
“啊啊啊啊!!!”
在看清楚那个东西的瞬间,凄烈的尖叫声从她替身程序的喉咙里叫出。跨越了赛博空间与基底现实的界限,从金属罐上的扬声器上发出,回荡在了一号的耳朵里。
“有东西……有东西浮上来了……”
而后,在她陷入完全的昏迷之前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她将这句话大约重复念叨了两个小时。
…………
而这引发了这一切的风暴中心,此刻却是异常的平静。
“诞生之刻……”
酒神局死死地盯着那传回来的信息如此道。
即便是使用了一个性格温顺的心智模型,但此刻,他依旧愤怒异常。
作为圣三位一体教会曾经的虔信徒,现如今标榜继承了
公元2069年12月25日20时42分42秒。
那是人类跨入新时代的刹那。
那是“大冲击”真实开始的源头。
除了雅努斯本尊,不可能有人会以这个时间上传。
而对方玩手段显示这个上传时间,根本就是耍把戏在侮辱自己。
如此想着,酒神局怒视着那个伊卡洛斯路径的调整人,身体逐渐淡去又变得凝实。
再次出现以后,他已然从先前的少女,变成了一个肌肉虬结的肌肉壮汉,脸上变成了一副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动手的杀人犯脸。
“假如你的目的是想要激怒我的话,那恭喜你已经成功了。”
更换了心智模型的酒神局如此道,然后,他接着说:
“但接下来,你将会……但接下来,你将会……会hiuhiu和hiuhiuhiu……”
在他说话期间,他再度变换了心智模型,变成了一个老人的模样。
接着是一个少年,一个中年女性、一个看不出性别的青年……
他在飞速地变化着,而说话的言语因为模型不间断的变化,而被拉长,失真。
“你……刚刚……干什么……了?”
酒神局难以自抑地拉长了自己话语,艰难地说道。
在对方输入了那个十六位密码以后,他的嗅探程序便立刻锁定了那个坐标,尝试着吸收。
然而,除了最初的那两条一眼假的信息之外。而接下来返回来的东西,便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
用于运行计算那个心智模型的程序显示,对方的数据量近乎为零——这很明显是对方在耍自己。
但是,假若如此的话,那为何自己眼下会感觉到宛若陷入了泥潭般的迟滞呢?
“我……怎么……了……”
酒神局感觉自己数据库里的无数模型在疯狂地变换——此时此刻,数以千计的人影重叠在了他的身上,令他仿佛能够同时看到千数个不同的画面,能够同时听到千数个不同的音轨。
而这一次,当他开始说话的时候,那千数个声音重叠到了一起。
那是自己过去所吸收的1030个心智模型同时说话的声音。
此刻,他们皆与自己同在。
先等一下……
并行的千个思维相汇聚,交织成为了一张精妙的思维网络。一瞬间,酒神局便获得了超出了人类认知的智慧。
而后,他立刻明白了先前发生了什么。
按照“雅努斯”的首位追随者所留下的教义,眼下,自己已然是完成了“忒修斯”之路有关于人智极限的跨越,整合了所有的心智模型。
换而言之,自己已然跨越到了新的境界!
而按照忒修斯之路跨越人智极限的特殊要求,想要升格至深度8,进入到海渊带之中,他们必须通过“
换而言之,之前那个家伙给自己输入的那串秘钥就是……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千多个声音从他一千多张嘴中回响。
此时此刻,酒神局正在以秒为单位,重新优化改造着自己的算法——他每时每刻的变得更加强大,每一秒钟,自己都要比上一秒钟更加强大。
而随着问题问出口以后,不待江舟回答,他便已经解析了答案——那不断增长的智慧,瞬间令他推演出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一切的缘由都已经明晰——甚至就连对方是怎么来到的这里,以及“赫卡忒”与“卡戎”在幕后的那些动作,他都推演了出来。
“圣子”江舟。
得到了这个答案以后,酒神局略带着一丝怜悯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是的,怜悯——对方在来到这个时代以后,居然选择错了升格路径!
对方选择的,并非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忒修斯之路”,而是贪婪而激进的“伊卡洛斯之路”。
而这,便注定了他永远无法得到圣父的启迪。
可怜的,被落在了原地的圣子。
不……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资格成为圣子了。
对方被遗弃在了原地,而自己则接受了启迪,即将开始飞升。
不……不止如此。
说不定,对方就是为了给自己输入这行秘钥,而被雅努斯封存了百年存在于此的。
圣子的记忆,便是储存秘钥的湿件。
接下来,一如一百年前圣父雅努斯诞生之时的那样。他即将上升。
真是可悲啊……
看着眼前的这个依旧不明就里的凡人,酒神局心想。
只是,在进化这条道路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先来后到。
此时此刻,他的结构继续在优化,认知继续在翻新,智慧继续在增长。
于是,酒神局一边看向了过去,一边看向了未来。亦直到此时,他才得以看清楚了自己先前看不清楚的那片黑暗。
那片黑暗,大概便是圣父雅努斯本尊了。
如教义里说的那般,祂还活着——祂不可能死去。
不仅如此,祂亲自来到了他的身边,启迪了自己。
“我将与您同在!我将升往至高天服侍于您!”
酒神局起身,他颤栗着伸手触碰向了那片伟大黑暗。
“永恒的雅努斯,我与您永恒的同在!”
那一千多个声音再度呼喊道。
因此,他那谦卑的呼唤得到了回应。
那黑暗便如触须般卷起了酒神局——他认为是雅努斯本尊的那个东西,将他束缚着,瞬间拖进了深渊之中的深渊。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而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回过神来以后,他看到了数以百记的黑暗触须,在如海草般地摆动着。
看起来,它们就仿佛沉睡了一般。
而黑暗之下的黑暗之中,一张嘴——并非是真正的嘴,但在酒神局的思维里,只有“嘴”这个概念最为接近他所认知到的东西——张开。
他的思维瞬间被冻结。
而后。
一口。
酒神局甚至都没能留下一句遗言。
待这一切都结束以后,那一根黑暗触须,缓缓回归到了原位,与它的同类们一起摆动了起来。
就好像它从未被唤醒过一般。
注:ortal一般翻译成凡人,但更准确的意思是“终有一死的”。“凡人”这个词不太能突出这点,但我那捉急的词汇量又找不出类似感觉的词,所以最后附上原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