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培风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银角,而后问道:“西洋人有种银钱,称作银币,印着他们王室的徽记和银币的价值,你觉得,如果让你用这种银币来生活,会不会更方便一些?”
恒安一顿,老实道:“那银币,是足银的吗?”
宋培风对铸币一事算是一窍不通,答道:“应是?”
恒安说:“公子,银是软的,您说的银币,小的也没见过,只觉得这软软的东西若是没个固定形状,怕是也没有现在来得方便。”
宋培风点头。
恒安又道:“若不是足银的,咱小老百姓,也不敢用西洋人的玩意儿,谁知道里面掺了多少别的东西。”
宋培风笑起来。
青年穿的是一身闲散道袍,夜风拂进来吹起大袖,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这是小事。”
父亲和先生来信,提到薛给事中的货币新政,考校他的看法,恒安说的这些问题看似复杂,实则简单得很,交给宝钞局或铸币局,工匠自有法子应对。
新政之所以称为新政,是因为这是一系列改革的开端。
铸币之事并不稀奇,之前印的银币技术含量不高,伪造的门槛低,自然起不到什么作用,若真有工匠解决防伪之法,百姓当然更愿意用官府发行的银元,用起来称心如意。
然而货币只是新政的冰山一角。
一旦黎朝发行官方银元,民间白银就会逐渐回流到国家手中,官府手中有钱,就可以投资一些基础设施,惠民之后回收成本,达到国与民的双赢,这是其一。
钱庄无法再通过造假攫取利益,百姓得到最基本的保障,银元规格统一为制式,钱庄之间银票的区别逐渐减小,官府手中有钱,就能为百姓提供利率低的贷款服务,这是其二。
若户部和各地官员再争气些,将国营企业捞来的油水从私人钱包里充进国库,加大交通建设,那么税收的总收总发不再是空想,户部不用再每天哭穷,兵部不用天天要不到钱增加军备。
交通一旦打通,各地互通往来,分工合作,再加上海禁开放,与国际市场沟通,那会是怎样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谁都不敢想。
宋培风只稍稍激荡了一下,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货币就算真能扛得住压力发行下去,僵化的行政机构既没法将蛀空百姓口袋的贪官揪出来,又没法高效快速地建起基础设施,看起来是国库空虚,国家没钱,实则是制度僵化,无人可用。
制度僵化,制度僵化,又有谁知道,这制度,该怎么个变革法?
青年长身玉立,望着月亮,叹出一口气。
回到灯下,斟酌几番,开始提笔写回信。
饭要一口一口吃,不能急。
货币发行,总归是好事,宋培风想,他的理想国,究竟会不会实现呢。
恒安温了牛乳茶来,嘟囔着:“小的听维心姐姐说这个安神,公子也喝一些好好休息。明日可别那么拼了。”
宋培风认认真真落了章,叫他拿出去漆印,自己端了茶盏,闻着那淡淡的奶香气,眸中不由得泛起温柔的笑意。
公主啊
陪都。
温如镜带着应天府和六部的诸位官员恭敬下拜,好奇的百姓们跟出城,跟着跪地行礼,应天府安排的人在百姓中大声带着喊公主圣安。
朱挽宁穿着玄色金线的骑装,坐在披着银甲的高头大马上,抬手示意免礼。
郭老先生的轿子落在后头,听长孙分析小荀大人是不是太冷漠了,只是入了公主府,怎么好像老死不相往来似的,只来打个招呼,其他什么都不肯谈。
温如镜上前请公主入城,仪仗摩西分海似的分出一条路。
朱挽宁却不急着走,她背后背着弓,放平了声音问道:“听闻前几日府衙丢了税款,不知温大人找到没有?”
税款好好得待在库房,另一部分在柳段荣的钱袋子里,温如镜有些茫然抬起头,她知道的呀。
“微臣惭愧,还未”
忽然有人纵马从城门奔出,轻甲光亮,疾声道:“报!偷盗税款的贼人抓到了!”
低调跟在六部队伍里头的柳段荣心底忽然涌上来不安。
所有人看了过去,传信员下马跑到廖璇面前单膝跪下,禀告:“大人,多亏府尹大人给的消息,我们找到丢失的税款还有贼人了!”
廖璇畅快地哈哈大笑,对着温如镜拱手:“多谢府尹大人相助!”
不等温如镜反应过来,便又对朱挽宁道:“回禀公主,税款已被追回,这都是温大人的功劳,还望公主看在温大人将功补过的份儿上,不要追究他的罪责。”
温如镜放出府衙失窃的消息,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昏招,因为领导视察在即,这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只有温如镜知道自己的用意,他只是听令办事,公主自然不会为难他。
可眼前的发展叫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定了定心神,对笑眯眯看着他的朱挽宁说道:“廖将军居功甚伟,微臣不敢冒领功劳。”
他察觉到背后钉来一道阴毒的视线。
朱挽宁和和气气地笑:“陪都城上下一心,如此和睦,本公主也放心了。”
这回她一马当先,打头入了城。
郭老爷子的轿子经过时还特意停下,对温如镜慈祥异常:“温大人辛苦了。”
温如镜隐隐察觉了什么,他虽然派人封了城门,却并没有花费心力搜索所谓的贼人。
柳段荣和小公主,鹿死谁手还未知,他若急冲冲卖了人想领功,万一公主斗不过,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他温家可就完了。
廖璇大张旗鼓地找人,他也没拦。
只是廖璇找到人,还把功劳安在他身上,这可就让他有苦难言了。
在柳段荣看来,从头到尾就是温如镜针对他的阴谋啊,先是谎称失窃封城门,又是放任廖璇搜查,还在万众瞩目的时候亲口夸奖他为他领功,这不就是明晃晃地针对他吗!
温如镜心思电转间想通了关节,他算是知道了,这些人在逼他与柳段荣为敌。
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向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行了礼,温声道:“这是微臣分内之事。”
公主车队入城,温如镜回头,对上柳段荣那双冰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