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回宫。
入宫的马车没往西苑的方向走,而是直接到了坤宁宫,絮梅早在门口迎着,见朱挽宁跳下马车,好好站在她面前,忍不住捂住唇,未语泪先流。
公主算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十几年的时光,未曾婚嫁的女官早已将公主看作自己的孩子,真心实意地疼爱着,挂念着,骤然消失这么久,别说生母王皇后受不了,她这个被叫一声“姑姑”的也受不了。
朱挽宁无奈,上马车之前她就猜到会有这么一着,可没奈何啊。
“絮梅姑姑,好久不见!”她笑着看向对方,努力让关心她的人感觉到她还好好的。
可絮梅只注意到她干裂的唇角和粗糙了不止一倍的双手。
那双手,从前,连笔都不曾握过几次,如今粗糙成这个样子,可见吃了多少苦。
这就属于絮梅刻板记忆了,从朱挽宁来到这里开始,要么就是马术课射击课,要么就是写课程论文,总之,干的事情多了,那会儿絮梅没有注意,而现在则是她内心认定了小公主一定受苦了,再看那已经生出薄茧的双手,自然会补上对比更为鲜明的旧时记忆。
絮梅带着她进了后殿,这里有个大大的汤池,坤宁宫十数宫女候在一旁,就等着给她沐浴更衣,好好洗去身上的晦气。
朱挽宁无奈摊手,来吧。
又是两个时辰的漫长折腾。
半个月都没穿这身公主的行头了,熟悉的重量压上脖子,朱挽宁发现自己都不适应了。
她可怜兮兮地看向絮梅,“絮梅姑姑,好沉!”
絮梅无奈道:“公主,陛下和娘娘都在呢。”
朱挽宁跟一群糙汉子生活了半个月,那群人平时连个头发都扎得毛毛躁躁,更别说穿金戴银的饰品,乍一回来,承受这生命不该承受之重,朱挽宁的感想是——她后悔了,让她回大营!!!
维月和果儿算是无逸殿唯二代表,默默站在她身后,朱挽宁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
算了,就当负重训练了。
行至正殿,朱挽宁没来由有些紧张,她抬着头,一步一步走到主位下,标准行礼:“儿臣参见父皇,参见母后。”
神宗几个大踏步走下来,没等她拜下去就直接扶住她,往日威严的中年男人终是将情形于色,“回来了就好。”
他很想把好不容易回家的孩子揽进怀里,可少女的满头珠翠不仅代表着他赐予她的尊贵身份,还作为一个冰冷的装饰,冷漠地提示他,女儿已经长大了,快要嫁人的年纪。
王皇后紧随着神宗慢慢走下来,她眼眶是红的,可倔强得不肯落泪,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她一生仅得这一女,没有外戚,没有夺嫡,对于秦鹿公主,自然是给予了全部的宠爱,谁成想只是出去玩的间隙,便失踪了半个多月,虽然先后有人传了消息说平安无事,可到底是心头肉,不亲眼看见,怎么可能不担心?
朱挽宁抬头,她想冲这对尊贵的夫妻,她身体的父母,露出一个笑容,可嘴角刚刚扬起,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
秦鹿公主回来了,神宗和王皇后接回了女儿。
小朱同学回不去了,她的父母,再也看不到女儿的笑容了。
这一刻,她忽然想家,想得厉害,也突然地理解,为什么苏晴柔与她相认时会痛哭出声。
曾经朱挽宁问过小助手,为什么她不会想家,为什么她没有像苏晴柔那样想要回去,为什么她好像一直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
小助手给不出答案。
而答案就在这里。
她不是不想家,不是不难过,她只是
泪水再度涌了出来,她张开嘴,无声地喊:爸爸,妈妈
然而最终,她笑着出声,唤道:“父皇,母后。”
“儿臣有罪。”
朱挽宁离开福王府的时候给福王夫妇的理由是她想找出害她的人,福王夫妇早在朱挽宁还在京畿大营参加武举时便回京,在神宗问起时也是这么说的——然后第一次挨了父皇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妹妹身边一个人没有,你还敢放她自己出去!”
福王夫妇很无奈,小妹这样说的时候他们二人也曾激烈反对,可小妹向来娇惯,他们根本劝不动,第二天留了张纸条点名要他们带汍澜回京,她要把人带到无逸殿之后,就再次失踪了。
而现在她回来,神宗自然就问起了这件事,“坎坎,是谁要害你,找到了吗?”
柔柔工厂遇袭一事三方博弈,最后被薛照水捞了功劳走,对于京城戒严期间有疑似天策卫的人在京郊闹事,神宗是知道大概消息的,然而从宏观视角,这件事除了范晗为什么去针对一个小小的布商很奇怪之外,看起来与消失已久的秦鹿公主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锦衣卫和东厂探了这么久的消息还毫无进展,当事人却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他自然要对此事好奇。
朱挽宁对这件事也早就编好了理由:“儿臣找到三哥之前,是被一位叫作顾小茶的侠士给救了,只不过顾小茶急着入京参加武举,便没有护送儿臣回京,儿臣不愿麻烦三哥,刚巧结识了一位奇女子,便独自去找那位奇女子”
她将自己的经历和顾小茶、苏晴柔糅合起来,编出了一个故事:公主落难被武举人所救,武举人要上京赶考,便将她托付给一位奇女子照顾,奇女子胸中有沟壑,但不愿与外人过多来往,所以她去三哥那儿报了平安又一个人跑掉。
问起是谁害她,怎么到了天津卫,一律推说不知道,然后胡编乱造。
奇女子收留她多日,给她讲了很多奇怪的故事,比如酷爱航海冒险的辛巴达,送给她很多奇怪的种子,包括已经在南方山区种植的番薯,和北方高丽人藏着掖着不肯交换的辣椒。
而她离开的理由,是奇女子要出发去远行了,她说她要去西边看看。
神宗夫妇沉默着听完故事,虽然对奇女子提到的事物感到意外,却也没有过多在意,只是听到最后,默默对视了一眼。
孩子还小,被骗,不是她的问题。
没吃苦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