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暗影之终(十六)

无形的波动开始扩散。

首先是地下密室中的黑雾为之一清,随后,逆转破败的力量蔓延到了外界。波纹所过之处,黑雾不断剥啄消散,露出藏匿其中的畸怪恶灵。

留在地表的众人本以为会听到尖叫,没想到摆脱了束缚的亡灵却为了重获自由喜极而泣,黑雾剥离它们的躯体,露出生而为人时的原貌,男女老少都有,他们曾是农夫、渔夫、水手、书记员……全是无辜丢掉性命的可怜人。

长年诅咒它们的可憎魔法被净化殆尽,亡灵们终于可以脱离这永恒的折磨,他们带着感激的情绪,身形逐渐淡化,消失在空气中,穿过死亡的帷幕。

另一边,赛娜抱着昏迷的萨拉,察觉到一阵波动拂过自身。虚弱感迅速在体内蔓延,她抱着萨拉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形逐渐淡化,而萨拉也同样是如此。

逆转破败的力量扩散之下,借用黑雾塑造身躯的赛娜和萨拉也要随之消散了。

众人阵脚顿时大乱。

关键时刻,格温眼疾手快地用圣霭填补了她们身体的空缺,才让她们的身形重新凝聚。

卢锡安紧紧抱着情况稳定下来的赛娜与萨拉,心中后怕不已。他郑重地向着格温道谢,同时也意识到,赛娜与萨拉的亡灵之躯始终是一重隐患。思索着解除诅咒之法,卢锡安的注意力已经飘忽到了别处,忽然有光芒照射在他的面前,晃得他眼睛生疼。

卢锡安下意识地抬头,看到始终笼罩在整座暗影岛上空的浓稠阴云不断变得稀薄,直到阳光破雾而出,垂落道道金光。

暗影岛迎来了久违的阳光。

许多逆转诅咒的力量紧紧咬着黑雾的尾巴不断上升到高空,更多的则向着远处蔓延。

海力亚的远处,暗影岛上仅存的那片空洞树林中,一只内心暴怒外形魁梧的树精狂乱地挥舞自己粗壮如枝干的手臂,与怪异的怨灵和恐怖的憎恶怪兽战斗。

无形的波动扫过,怨灵与怪物骤然停止了活动,下一瞬,它们纷纷化作一抔抔烟尘随风消逝。

茂凯心中若有所感,他昂起头,久久地眺望着海力亚的方向。

一股洋溢着生命气息的暖流贯穿他的身心,茂凯低下头,在阴影下的森林中四下张望,枝干摇曳。他的目光注意到了什么——一簇小小的红色火焰在无尽的灰暗之中生长着。它根植在一堆黑土上,小小的蓓蕾正在奋力摆脱地面的束缚,鲜艳的花瓣明亮得灼眼。

他摇晃地向前迈步,树干发出吱呀的响声,走近这朵花,出神着迷,顾不得脚下被踩成粉末的苍白树叶。庞大身躯覆盖在它娇小的身体上方,茂凯弯腰垂头,狰狞的脸庞距离散发着香甜气息的花瓣只有几寸远。

鲜花歪着脖子向上探头,似乎是在好奇。朱红色的脉络布满了每一枚花瓣,浅绿色的茎周围包裹着上百根银白色的绒毛。

我可以花上永世的时间观察它的每一丝每一毫……

树芯中强大的地下圣水开始翻涌,唤醒它的是久违的认知共鸣,生命。

茂凯长久地凝视着,忽然将脸掩在了手掌般的枝杈中,发出呜咽的低吼,冒着幽幽青光的瞳孔流下越来越多晶莹的液体,汇入如沟渠般深陷的泪沟中。

“小家伙们,你们真的做到了……”

他庞大的身躯不住颤抖,忽然迈开大步,朝着远方摇摇晃晃地跑去,速度越来越快,直至狂奔。大地隆隆地震颤,巨响不断,宛如雷鸣。

……

黑雾在她周围翻腾,充满了憎恨、愤怒和恐惧,但她不为所扰,依然保持着自我。她像飞蛾扑火一样被吸引到他身边,明知是危险也义无反顾。

她要找到他。

她沉默地走过曾经的福光岛,穿过他们之间的荒山恶水和翻腾的海峡。原本的肉体现已成为幽冥的蓝色能量,静静地燃烧着。她身穿破损的铠甲,头盔顶端装饰着黑色的长缨。三根长矛贯穿她的胸膛,还有一根被她握在手中。

他在黑暗中宛如燃烧的明灯,引着她一步步向前。他已经很近了。

“卡莉丝塔……”一个声音在回响,听起来既近又远。

她从迷雾中踏出来。

这里一切都是黑暗的。破溃碎裂的书库废墟悬在上方,像是一具巨大的干尸。大块石料浮在半空,那是它们炸裂开来并被禁锢的那一瞬间。黑雾像是活物一般,在四周蠕动盘旋。

那个高大的亡灵就在这里,近在眼前,他身上的黑色盔甲已残破不堪,透明的身体从盔甲裂缝中透出光芒。他一只手握着断剑,虚影显示出剑身折断前的样子。

“莱卓斯?”她凝视着头盔阴影下那张幽灵般的面孔。

“是我,我的爱人。”

他微笑着应道:“你找到我了。”

……

他站在一座黑色的森林中,树木已经枯死,残存的枝杈干瘪开裂。落叶的残痕还记得曾经和煦的微风,一点也不像如今在死去的森林中嚎哭的冷风。

他察觉到树林里有动静。他的重靴踩在黑化的泥土上,寻向动静的来处。

他的左臂绑着铁盾,右手抽出了剑。剑柄上缠的皮带早已腐坏,断掉的剑刃也只剩下一尺长,但依然可以看到它完整的影廓,正在发出柔光。在时间的摧残和侵蚀下,破碎的长剑用残影见证自己曾经的辉煌。

前方是猛然下陷的陡坡。他沿着顶端边缘,走过凸起的碎石和扭曲的树根。他现在能够看到他们了——黑雾裂开,露出几个两眼放光、面目可憎的亡魂。他们胯下的兽魂身披盔甲,或许一度是战马,现下却像是猎食的野兽,鼻中冒着黑烟,嘴里伸出獠牙。

影影绰绰的邪灵,骑着骏马的鬼魂,在下方的峡谷中驰骋。他们动作迅速,在树林中穿梭,向着东方那颗不再照耀这片海岸的太阳。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就像一支狩猎的队伍……但其实,他们才是猎物。

莱卓斯加快了脚步,矮身疾跑起来。

下方的骑兵们绕过巨大的石阵和残破的树干。他们被迫放慢了速度,但他在坡顶可以直线冲刺。他很快就超过了他们,跑在了被追猎的邪灵前方。

莱卓斯猛然转弯,跨出悬崖的边缘。他落在三十多尺下方的谷底,以蹲姿着地,脚下的地面裂开缝隙。

他站在一处狭窄的隘口,这片地形在此处构成了咽喉要道,是那些骑兵们的必经之路。

他抽出剑,在此恭候。

为首的骑兵疾驰而来,他是邪灵和战兽的混合体——是一度高傲的铁之团骑士的邪秽鬼影。莱卓斯至死也不会忘记他的名字,赫卡里姆。

他魁梧的身躯是人和马的恐怖融合体,刀枪不入的铁甲组成的无坚不摧的怪兽。他身上的黑色板甲刻着一些文字,面甲的背后,包裹着熊熊燃烧的灵火,其中的灵魂早已冰冷死寂,同时又恶毒鲜活。

一柄带钩的阔刃大戟握在骑士的锁甲手套中,杀气腾腾的刀锋上迸出惨绿的火焰。看到莱卓斯,他身体猛然侧拽,挺身嘶嚎。马蹄被阴影包裹着,似乎根本没有踩在地上。

其他骑手也出现了,全都勒马停下。他们的身上亮着苍绿色的半透明火光,手持泛着黑气的长矛和刀剑。

“莱卓斯……有什么用呢?”赫卡里姆耐人寻味地说道,“我们都不会再死了。你的复仇,永远只是空谈。”

他们曾经打了一次又一次,就这样过了数年、数十年、数百年,打到头上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星辰。这个执着的剑士一直不眠不休,让他身首异处,把他打回迷雾中。但赫卡里姆的意志过于强大,每次都会从黑雾中回来,当然,每次都比之前更加可怕。

“不过是杀了一个女人……名义上,卡莉丝塔还是我的未婚妻,我都没有追究她对我的背叛,你为何还要纠缠不休?”

“我们之间的冤仇将一直持续到时间的尽头。”莱卓斯吼道。

“那就如你所愿,”赫卡里姆举起大戟,号令身后的铁之团骑兵,“碾过去!”

“你们不该停的,”莱卓斯说着,嘴角露出笑意,“太大意了。”

一个骑士被从马鞍上掀起,一杆发光的长矛刺穿了他。在他倒地的同时,他的坐骑也化为烟雾。那个骑士尖叫着随战马一起化为乌有,再次堕入黑雾之中。

“她来了!”一个死魂骑兵大喊着,提缰策马,转过去面对新的威胁。

其他人一时间乱了方寸,不知自己是要转身战斗,还是想仓惶逃窜。

其实他们硬冲过他的胜算更大。至少还能有几个逃出去的。但面对她,所有人都将回到迷雾中。

又一个骑士落下马鞍,迷雾中射出一杆长矛正中他的前胸。

然后她出现了,像狩猎中的雌狮一样从暗处跳了出来,眼神中燃烧着捕猎的火光。

卡莉丝塔。

卡莉丝塔轻轻走向前,一只手中握着幽魂长矛。一名骑士向她发起冲锋,带钩刃的长枪与她齐眉。但她轻盈地一跳便闪开了。她单膝着地,掷出长矛,刺穿了贴身而过的骑士。就在她掷矛的同时,脚步就已经开始向下一个敌人移动了。

她屈起手指,一杆新的长矛在她手中浮现。

一道剑刃向她劈下来,但卡莉丝塔娴熟地用矛杆拨开了剑身,又躲开了坐骑踏来的铁蹄。她从焦黑的巨石上跳下来,在空中扭转身躯,将长矛刺入骑兵的胸膛,将他打入黑暗。她以完美的平衡姿态落地,双眼已锁定下一个猎物。一个个骑兵在她的矛下化作虚无,在生前,他们都是尊贵强大的铁之团成员,而现在,他们就如同秸秆般一片片倒伏,被卡莉丝塔轻易收割。

莱卓斯活着的时候就从未见过哪个女人和卡莉丝塔一样强。死后的她,更是无人能挡。

其他骑兵集中处置她的同时,两个骑士向莱卓斯冲锋,后知后觉地想要逃出卡莉丝塔的精密屠杀。莱卓斯在即将受攻击的最后一刻向侧面一个箭步,用厚重的盾牌打在第一个骑兵的坐骑身上,把鬼马击倒在地,骑手也飞出了鞍座。

第二个骑士的长枪刺中了莱卓斯的身侧,刺穿了他的护甲,枪杆从中间折成两段。即便如此,莱卓斯还是站稳了脚跟旋身一击,砍穿了坐骑的脖子。如果是血肉之躯的战马,这一击足以斩下马头。但现在它则是在尖锐的嘶吼中被炸成了虚无。骑手摔倒地上。

莱卓斯在那个骑兵站起来的同时用盾把他砸退,将他送到卡莉丝塔的枪尖前方。这是她的狩猎,是她的猎物。

莱卓斯收起剑,看她屠尽最后一个邪灵。

高挑纤瘦的卡莉丝塔时刻都在游移。她的敌手曾有传奇般的武装圣堂骑士,所以她游刃有余,侧身让过每一下长枪的突刺和利剑的挥砍,依次处理掉每个敌手。

直到最后,他们一前一后,将赫卡里姆堵在林道之中。

赫卡里姆怒吼一声,挥刀砍向他的脖子。

莱卓斯的断剑横空飞来。两兵相接,激出一道火光。

赫卡里姆抽刀欲刺,但长矛猛然洞穿了他的铠甲。他痛苦地咆哮起来,一头栽倒在地。

“一对贱婢刁民,明明外界有着数不清的土地和财富等着我们去征服,有无尽的辉耀和荣光,你们却非要浪费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我懂了。贱人,怪不得你明明贵为公主,却甘愿去带领一支没有前途的庶民大军,明明与我一道,我们可以废除佛耶戈的统治,君临整个卡玛维亚,你却只向着烁银王座献上自己的愚忠;还有你,贱民,你永远也不会懂得贵族的荣耀,蠢笨如猪,愚不可及!”

赫卡里姆怒吼连连,却逃脱不了败亡的命运。他被长矛穿心,巨大的身躯上穿过十多根长矛,再度被打回黑暗中。

狩猎结束了,只剩下卡莉丝塔和莱卓斯两个人。

“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会将它逆转。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到先灵圣殿中安息,一起安息。”

无形的波动由远及近,所过之处,黑雾寸寸消散。

两人被吸引了注意,眯起眼睛不解地看去,忽然想明白了。

莱卓斯不再关注毁灭的巨浪轰然涌来,他眼中只有静静待在身边的卡莉丝塔。他伸出手,戴着重甲的手指紧紧握住她苍白的手。

他们久久地对视,在解脱到来时露出微笑。

“先灵圣殿见,我的爱人。”

震波卷过,两人化作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