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克脑海里残存的最后一幕是他葬身于巨大琢珥鱼之口,还有那些吓坏了的船员和经验不足的船长脸上惊惧万分的表情。
他们非但没有救他,反而切断了派克的救生索,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被怪兽活活吞了下去。
但派克的故事没有结束。在不可知的大洋的最深处,头上是千钧的水压,身体仍然困在琢珥的嘴里,但他重新睁开了眼睛。到处都是蓝色的光点,成千上万,似乎在看着他。
很难说他现在到底是被深海下的力量复活了,还是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又或者他已经被生死两界所遗弃,成为了一只不死不活的怪物。
一种久远而神秘的回声颤抖着充斥了他的脑海,挤压着他的意识,向他展现出曾经所拥有过,但被其他事物逐渐挤占进而失却的画面。
派克觉得自己疯了。
合该如此。当一个陌生的声音占据了他的脑海,在他的脑海中喋喋不休地狂语、片刻不停地尖叫时,派克根本无法冷静下来。
一种新的饥饿攫取了他的意念。
“……船长让我去杀鱼,鱼让我去杀船长……”
再次动起来的派克只凭着自己的本能,听任自己脑海中的声音行事。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复仇和惩罚世人,将恐惧深深地刺进了那些奸商、杀手和无赖们的心底。
他在家乡的阴街陋巷中徘徊着,用超自然的手段干脆残忍地解决那些鱼肉他人的恶棍,成为了让人们惊惧不已的“血港鬼影”。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脑海中的声音短暂停歇。
直到他在血港的大杂院遇到了那个强壮的祭司。
那是派克仅有的几次失败的狩猎,足够印象深刻,所以留了下来。与俄洛伊短暂交手的片段,伴随着被巨兽吞噬、被船员抛弃的记忆,在派克的脑海中交替上演。
……
巨兽的牙齿卡紧了。然后是疼痛。然后黑暗。
单子,我的名单。完成了。名字打上叉。
神像。巨兽。触手。祭司。
风帆褴褛的四桅船。海浪如山耸立。甲板上十来个人。
船走了。救生索松了。断了。啊对,他们砍断了我的绳索。
胡子女士。我听说过她。
舌头太滑。汗水蛰着眼睛。手指抓不到东西。要回到海里。游啊,游啊……
他们就让我死了。那么多人手。那么多时间。就这么干看着。
祭司。她做了什么?
声音,停歇了……
……
派克不知道俄洛伊对自己做了什么,他只是凭着本能在一轮又一轮如同浪潮般永无休止的触手拍击中活了下来,恍惚之中,所有的触手与那个女祭司便忽然间全部远离,他回到了海里。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除了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里尖叫着的“你不能停!”外,又有一个声音闯入了派克的脑海。
但是这个新来的不如原来的那般怨毒刻薄,也不会无休止不间断地逼迫着命令着派克动起来。两个声音并存于脑海之中,并不会吵架,每当新来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原来的声音就忽然戛然而止,敬畏地不出一言。
新来的那嗓音平静温软,话语缓和,并不疯狂,也不带有命令的成分,仿佛只是在和派克轻轻商量;但同时它又是恢宏浩大的,仿佛清晨的海风涤净整个港湾般,在派克的脑海中层层回荡,让派克生不起一点反抗的心思,下意识便依着照做。
迄今为止,派克只听到几次新来的声音在自己脑海中响起:第一次,它于派克的脑中宣告自己的存在;第二次,它让派克凿沉那艘全速前进的幽灵船,保全了白港;第三次,派克好奇地救下了那个与他打了一场的女祭司;然后就是第四次……
只要这个新来的声音响起,派克就能不受原先那个狂乱声音所扰,获得久违的片刻宁静。
这个狂躁的幽灵现在满是好奇与期待,等待着新的声音下一次的响起,让他再次得到解脱。
海面暗了下来,投落大片的阴影。派克抬头,便看见一只样貌狰狞的巨兽拖曳着一艘大船,从头顶迅速游过。
来了。
派克身形一动,有心靠近,但那只屈尊成为拉船苦力的巨兽让他停住了脚步,举棋不定。
如今的他获得了与许多海兽交流的能力,然而眼前这只远古海洋的霸主却不在此列。
然而脑海中那个新的声音在催促着他过去,派克谨慎地靠近,发现那只巨兽对于自己的靠近并无反应,视若无睹。
派克身形一变,散成了一团盐粒与海水悬浮的雾,直到贴近大船,才恢复人形,猛地跳上这艘驶向暗影岛的船。
……
“凯旋号”上。
呜——
远离了比尔吉沃特,海面上便吹起了阵阵阴风,仿佛千百个鬼魂隐藏在乌云中嚎叫一般。越是接近暗影岛,海面上停滞的黑雾便越是浓郁,直至连成一片黑压压的城墙。
但船上众人却没被恶劣的天气影响,各自交谈着,或是通过冥想来调整状态,准备着迎接航线尽头的那些厄难。
这艘船厄运小姐是以舰队主舰标准设计的,用来装他们五人绰绰有余,甚至可以说是大材小用了。导致的后果就是,伊默等人明明已经出海数个小时了,却只去了船长室、厨房等几个主要功能区,大多数时间都留在甲板上,防备着亡灵和海兽的袭击。
有着俄洛伊请来的圣兽开辟道路,他们不用把控方向,哪怕是无风的天气,没有升起风帆,也能乘风破浪,以极快的速度靠近目的地。
在比尔吉沃特只能看见一线丘陵的暗影岛,已经占据了他们前方不远处的大片海域。在这个距离下,伊默等人的视线才能穿过黑雾的帷幕,目睹这座被诅咒的岛屿的真面目。
四分五裂的建筑残骸,牵引着雾气与黑魔法在上空交汇,形成波动骇人的旋涡;潮汐一阵又一阵地漫过古老的遗迹,肆意践踏着曾经富丽堂皇的文明;数不清的亡灵在废墟中钻进钻出,仿佛把这里当成了乐园。
在岛屿与海边礁石间的沙滩上搁浅着数不清的船只,样式不尽相同,分属不同年代,但它们无一例外已经腐朽,无言地诉说着各自主人的悲惨下场。
站在船头凝视着前方的卢锡安收回目光,估算着脚下船只与暗影岛之间的距离。以现在的速度,过不了不久,“凯旋号”与暗影岛之间仅剩的距离也会被跨越。
到了那时,等待他们的考验才算真正开始。
船上的谈笑声隐隐约约又传入耳朵里,卢锡安叹了口气。他不是第一次来暗影岛、尝试着从锤石那头恶灵手中解救赛娜了,他深刻地知道登上暗影岛要面对着什么:强大到几乎不可战胜的不朽者也总能找到弱点,唯独永无休止的亡灵和沉郁压抑的环境才是登岛者真正的敌人,哪怕是再坚定不移的虔信者,也会在没有尽头的亡灵浪潮与庞大的心理压力双重冲击下,向着心中的恐惧屈服。
暗影岛远比人们所见识到的可怕得多。
很显然,关于这一点,他的同伴们并没有清晰的认识。希望他们现在的乐观心境能在他们登上暗影岛后起些帮助吧。
“又学到了一课,原来吓跑海怪要用……更大的海怪。”
“怪不得我们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海兽的袭击。”
“哈哈。”俄洛伊被逗笑了,摇着头道:“用海怪来形容可不太礼貌,若是让圣兽听见了,它恐怕不会很开心。”
“这只还未成年呢。”
阿狸惊叹出声,兴致勃勃地正想再问些好奇的事物,一声突兀的破水声却在她身后响起,她转过头,便发现一个陌生的人影出现在了那头的甲板上,浑身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着水,海水在他脚下淌成小溪。
他们现在可是要去诅咒之地,亡灵的大本营。再不起眼的突发状况,都值得给予足够的警惕,更何况一个毫不掩饰动静的人形生物贸然登船。阿狸毫不犹豫地发出警示,同时燃烧着青色狐火的法球已经被她推出。
船舱里的伊默与亚索均是迅速赶来,而最先反应过来的则是就在船头离她们不远的卢锡安。
“哼。身体里流淌着死之力的怪物,你在我的感知里就如同黑夜中的火炬般瞩目。”
大步流星赶来的卢锡安人还未至,已经感应到了熟悉的令他作呕的气息,冷哼出声的同时,蠢蠢欲动的双枪隔着老远便射来一连串的光明子弹。
人影刚登上船,便遭受了一连串的攻击。他立刻化作水雾,快速地在甲板上移动,阿狸的法球,还有卢锡安的子弹,全都被他甩到身后,落在了空处。
卢锡安不假思索地跟进,双枪紧紧咬着那个身影游动的轨迹扫射,封堵他的去路。
然而后续的子弹全被忽然出现能量触手打成了光雾。
“什么?!”
卢锡安惊怒地转头,果然看到俄洛伊缓缓放下手掌,散发光芒的“神悉”黯淡了下去。
反应过来的俄洛伊按住了阿狸的手,同样阻止了出现在甲板上的伊默与亚索攻击的行为。
“诸位,听我一言。”
“我认识他,圣兽也默许了他登上这艘船,请把他交给我来处理。”
不但是俄洛伊,伊默也认出了登船的身影,正是不久前在白港鬼魅一现的派克。
“哼,圣兽。你倒是对你的信仰有着充分的信任。”卢锡安有些不爽地说了一句,还是依言停下了射击,只是枪口仍然牢牢锁定,只待派克有所异动,就会立刻毫不留情地继续开火。
卢锡安的话语无异于对俄洛伊信仰的怀疑,但在面对眼前这个异常的存在时,她也曾生出了与卢锡安相同的想法,所以她能够理解卢锡安的这一点小小冒犯。
眼见众人都停下了攻击,派克于是现出身形,泛白的眼珠子打量着面前众人,扫过持剑而立的亚索,惊慌连带着好奇的阿狸,伊默,敌意浓厚的卢锡安,最后落在朝着自己走来的俄洛伊身上。
他当先开口:
“是你,港口的女祭司,我记得你。”
“你在我脑中植入了新的声音。”
俄洛伊一怔,下意识地回答道:
“没错,我考验了你。蛇母认可了你的资格。”
派克听闻此言,青灰色如死人的面庞上竟然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只是这笑容落在常人眼里,怎么看怎么恐怖,晚上要做噩梦的那种。
“你让他们停息了,那些声音。”
俄洛伊没有听懂派克想表达的意思,派克也并不理睬,自顾自地说:“新的声音在引导我走向解脱,所以我来到这里。”
“深渊中我看到了真相。鲜血染红大海,而在我的名单上,有一个名字熊熊燃烧。”
“暗影岛……”
“原来如此!”俄洛伊恍然,“你的到来并非巧合。”
与派克交谈时,俄洛伊的眼底亮起微弱的青光,她仿佛看清了派克身后的存在,终于恍然大悟,只觉得先前的疑惑全都迎刃而解。
“我在比尔吉沃特听说过你,还以为自己错判了女神的意志。原来这一切,女神早有预料!”
她指的是派克通过娜伽卡波洛丝考验之事,派克的存在已经脱离了常人的范畴,却仍得到了女神的认可,此事曾给俄洛伊的内心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并让她疑虑至今。
直到今天,看到派克身后若有若无显现的虚影,察觉到他体内微弱,但却真实存在的神力,俄洛伊终于明悟了女神的用意。
普朗克与派克,都是娜伽卡波洛丝在应对暗影岛一事上的落子。
原来并非自己错判,只是她仍然愚鲁,并未在第一时间参透女神的打算。
她仍然是最虔诚的信徒,始终贯彻着娜伽卡波洛丝之道。
俄洛伊心中的那些动摇终于全部消失,大彻大悟,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
“一切都是娜伽卡波洛丝。”
“赞美女神!”
数息之后,俄洛伊才终于控制住跌宕的情绪,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振奋之情,再次看向派克。
“血港鬼影是吗?”
“只有猎物才这么叫我。我的名字叫……派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