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三个问题,一个答案

月亮要被掐死了。在月亮和望月的人之间,那片天空已被黑影占据,一条条触须在夜空中摸索着,就像恶毒的风暴被赋予了生命。这种事人们已经遇见过多次,而且每次都有许多人的灵魂被卷入其中,至今依然遭受着无尽的折磨,但这些黑影从未涨得如此庞大,也从未蔓延得这么远。

“快到暗影岛了,告诉我怎么做。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交易了。”

锤石轻缓地飘起来,来到把舵的普朗克面前,和他的同类一样,窸窣的法衣内传出饱受痛苦的呻吟。他将头抬高了半寸,普朗克便看到他露出过分尖利的牙齿,阴森地咧开期待般的笑容。

就算是普朗克这个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的老混蛋,也不禁毛骨悚然。

锤石的话音囫囵不清,仿佛在嘴里正咂摸着一块鲜肉。

“前往岛的中心,在那片废墟的深处,有一口泉水,找到它。我要你复活暗影岛的王。”

普朗克吞了口唾沫:“暗影岛的王?”

黑雾和蚀魂夜的来历早已不可考究,人们只能从最古老的那些书籍中隐约得知如今名为暗影岛的那块土地,曾经也丰饶安乐,作为海外地位超然的圣地,万国来朝。

至于从福光转变成暗影的原因,人们不得而知。数百年里有许多不自量力的学者或是法师,想要考证暗影岛的历史,探究秘密,或是驱散迷雾,但他们全部铩羽而归,相对倒霉的那帮家伙,则已经葬身暗影岛和周边的水域,成为黑雾里亡灵的一份子。

作为海盗之王,普朗克对比尔吉沃特附近的水域自然了解很多,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暗影岛竟然还有一位……王。

锤石的喉头咕咯怪响,发出一阵汩汩响动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水中说话,又像是死囚在绞索捆紧时的呼号。一时间,普朗克甚至分不清面前的死灵是在哭,还是在笑,是在恐惧,还是在期待。

“他是黑雾的君主,失落已久的国王,一个由阴影与狂怒催动的怨灵。他在痛苦与愤怒中,在困惑不解中让诅咒席卷了整座岛屿,将所触碰的一切都束缚于清醒、痛苦的不死状态中。

“千军万马将在他面前折戟沉沙,再重新站起来成为他的马前卒。整片大陆将被活生生的黑暗吞下,全世界都将笼罩在黑雾中。”

“他痴鲁、愚钝,但却掌握力量。”

锤石龇着青光闪烁的针牙,伸出枯黄的指甲敲了敲灯笼罩。

“他是你的王?”

普朗克仿佛问了天底下最愚蠢的问题,或者是说了锤石生平听过最好笑的笑话,锤石狂笑起来,像是锉刀剐蹭的噪音,靡靡魔音让普朗克的大脑开始发胀,耳鸣眼花。

笑了一阵,让普朗克难受的噪音突然戛然而止,锤石冷漠道:

“听说你通过了那个神灵的试炼,获得了新生,我才寻上了你。普朗克,你只需要复活他就可以了,余下的无需多问。”

“复活他,然后你就能获得你想要的力量,我们合作只是各取所需。不要让我失望了。”

虽然后面的船舱里就装着几桶的黑火药——这艘船的船长私底下还做着倒卖违禁品的生意,也是,比尔吉沃特这座城市找不出几个干净的人——但普朗克不确定这种爆炸物对锤石是否有用。与锤石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交易谈崩了的话,他也只能努力挣扎一下,看能否把这个死灵也一同拉下水。

但惜命的普朗克还怀揣着收复比尔吉沃特的野心,还要向厄运那个婊子复仇,所以他明智地闭上了嘴。

……

如果还有昏了头的赏金猎人抱着偷家的想法,趁着蚀魂夜,大部分怨灵都随着黑雾扩散离开,想要在这时靠近暗影岛寻找宝物,他们会看到比其余时候更令人心生恐惧的景象。

蚀魂夜纵然恐怖骇人,但这个世界已经开始习惯它的存在,人们很清楚恐怖的暗影岛上会生出鬼怪怨灵,它们会群起聚集形成黑暗的狂风暴雨席卷而来。蚀魂夜途经之处的居民学会了观察征兆,学会了如何忍受它们的哀怨和忿怒并活下来,也学会了如何哀悼那些被蚀魂夜夺走的人。

但现在这个东西,这团张开巨口想要吞没天空的黑暗,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就像是困在笼中的野兽突然醒来,它四处奔袭、猛冲,想要冲破无形的牢笼。因为蚀魂夜而扩散的黑雾让暗影岛上的空间出现久违的清明,只有少量稀薄的雾气在岛上游荡,就像是寻常山中雨停转晴的早晨。

但黑雾突然出现了异象。周围的黑雾不断被吸引到岛中心的遗迹深处,如同一个黑色的泡沫倒扣在地上,不断地颤动。接着,气泡猛地破裂,无数黑雾四散炸开。

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指挥它。

岛上的黑雾又浓郁起来,甚至相比最盛时还犹有过之,一团团阴森的浓云从岛中心往外飘去,将周围一切土地都吞噬其中,甚至还在不断向外扩散,隐约有无数怨灵的面孔在云团中一闪而过。

一道痛苦至极,让闻者灵魂战栗的嘶吼,带着千年的幽怨,从暗影岛深处传出,传向符文之地的每个角落。

只有特殊的存在才能感受到其中的沉痛。

……

古艾卡西亚的地下,一处泛紫的裂缝汩汩响动,对于飘忽的声响表达出疑惑,随后,它指挥一群奇诡的虫豸继续追杀在前方快速飞动的异类,一个人类女孩。

巨神峰之上,与星界连同的奇异空间,一头被锁链束缚的庞然巨龙微阖的眼皮子动了动,似乎想要睁开,但最终祂还是放弃了。

某处地底遗迹,本就荒废的遗迹像是又被炮火犁了许多遍,建筑残骸添上许多新的焦痕和能量残余。两个超凡生物刚刚结束交战,一个因积累的能量耗尽再度陷入沉睡,另一个则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嗯?这是什么。”瑞兹疑惑地抬起头。

“算了,还是操心眼前事。布兰德越来越强大了,因为他体内的符文存在,我不能彻底毁灭他。总有一天,我会拿他束手无策的。”

“这里是哪?让我想想怎么出去。”

符文之地的某个边陲小国,一个身形高大不似凡人的战士高视阔步迈过村庄中心的土地,周围的村民见了他身上那副血红色的甲胄,和背上那把狰狞的大剑,便惶然地跪拜在地,如见神人。

战士对跪伏一地的凡人冷眼旁观,感受着自己偷来的身躯还在不断腐败,淌下脓血和败液。肌肉与骨头互相撞动、撕扯,抗议着这副怪胎似的模样。

世间最恐怖的事莫过于此,聆听自己的身躯逐渐死去。

战士如刀削般的薄唇撇出一丝讥笑。

如同蝼蚁般的生命,他们不配被我掠夺生命。

我曾由星光和星灵的纯美塑造。我曾是具象的光明与理性。在最雄伟的战争中守护过这个世界。

我要寻到更强大的身躯,掠夺他们的血肉,重塑出更加接近真身的形象。

再把一切彻底毁坏,将整个世界陷入……湮灭。

远方传来一阵无形的波动,直达战士的心灵,让他昂起头,露出欣然的笑意。

“一名同胞苏醒了。他是谁?他在哪?”

战士的欣慰没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呐喊,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战士面露疑惑。

……

经过约莫一个月的跋涉,星夜兼程,终于在一天深夜,伊默一行赶到了长存之殿所在修道院旁边的镇上。傍山而建的修道院就在镇旁不远处。

卡尔玛的口谕很急,于是休整了片刻,将牛车寄存在镇上,僧侣们就催促着伊默等人继续赶路。一行人沿着路继续向上走,上面那个不起眼的神龛就标志着卡尔玛冥想间的入口。

伊默等人鱼贯而入,最后一名僧侣安静地合上了门。一个高挑貌美的女子就在冥想间内等候,她盘坐在一个陈旧却洁净的蒲团上,微笑着看向众人,似乎对于他们的到来早有预料。

虽然阿卡丽和艾瑞莉娅不认识这女子的脸,但她们认识她身上的披挂,艾欧尼亚的双龙像一轮光环一样盘在她脑后。卡尔玛。

那个女子露出优美的笑容,一双黑眼睛闪着光。

“欢迎你们的到来,赞家的女儿,均衡的暗影之拳,还有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卡尔玛在“远道而来”上面停顿了一下,伊默心中便是一沉,看来自己的来历便要在这里暴露了。

伊默来时便已做好心理准备,好在看卡尔玛的表情,她对自己的态度还算友善。

卡尔玛抬起一只手,用力弯了一下,身后两条游曳的灵龙便绽放光明,搏动的绿光笼罩了她。几人感到浑身汗毛直立——光照到的地方是冷的。

但体内却散发着温暖的感觉,仿佛大地回春,生命力萌发,旅行积累的疲惫如冰雪融化般悄然消散,几人忍不住要舒适熨帖地呻吟出声。

“让我们开始吧。首先是赞家的女儿,艾瑞莉娅。”

卡尔玛给艾瑞莉娅的感觉就如同长姊那般,艾瑞莉娅略一低头,对于这位代表着艾欧尼亚的尊者表示尊敬。

“感谢你在战争中的义行,我想问的是,你对于兄弟会怎么看?”

“……道不同,不相为谋。”

艾瑞莉娅斟酌着开口,这句从伊默口中学到的话,她觉得在这里很适用。

卡尔玛细细品味,然后赞许地点点头:“但是,兄弟会需要正确的领导……”

艾瑞莉娅已经能预料到卡尔玛要说什么了,她皱起眉,然而还不待她开口,卡尔玛话音未落,旁听的僧侣们已然震惊焦躁地开口:

“尊者,不可!长存之殿不能干涉世间走向,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

一边说着,几个相对年轻沉不住气的僧侣还用忌惮的目光扫了一眼艾瑞莉娅。

艾瑞莉娅恍然,终于明白一路上那些僧侣对自己的态度为什么总是有些古怪了,心中不禁生出荒诞之感。因为自己在战争中出了力,名头响亮,他们难道觉得反抗侵略者不对吗?

对于长存之殿的核心理念,艾瑞莉娅还是了解的。恶行自有恶报,毋需理睬。真是超然,高高在上,和均衡教派何其类似。哼。

唯独这一任卡尔玛是个例外,她在战争中只出手过一次,毁灭了一整支诺克萨斯的舰队。但正是这次关键的出手,让海岸线周边的压力大大缓解,让反抗军抓住机会截断了诺克萨斯的军备后勤,可谓意义重大。

所以艾瑞莉娅对长存之殿的态度也不愠不火,唯独对卡尔玛抱有几分敬意。

从卡尔玛脸上看不出什么反应。

“那么就先进入下一个环节。”

卡尔玛的目光落在了阿卡丽的脸上。

“新任的暗影之拳,为什么要脱离均衡教派呢?”

“与你无关。”阿卡丽毫不客气地与她对视。

“那……是否想过回归教派?你如此年轻,天赋世所罕见,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与你无关。”阿卡丽的脾气就如同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好吧。”卡尔玛无奈地笑笑,也知道自己一个外人,骤然插手均衡教派内的家务事有些不太礼貌。

“尊者……”旁边地位最尊崇的老年僧侣轻轻开口,提醒的意味显而易见。

“咳咳,我知道了。”卡尔玛轻咳一声,带着笑意看向了坐在艾瑞莉娅和阿卡丽中间的伊默。

“伊默……”

对于卡尔玛能够轻易叫出自己的名字,伊默毫不意外。前世神话中的山神土地能够从受封的大地中汲取力量,而卡尔玛便与这些存在相似,体内承载着艾欧尼亚之魂的她,可以说在初生之土的界域里,她就是神。

然而卡尔玛接下来的话,却让冥想间内的每个人都心头一颤。

“能否请你,结束初生之土的乱象?”

“绝对不可!”

不待伊默回答,僧侣们已经坐不住了,从蒲团上爬起,暴喝出声。

“尊者,难道您又要违背长存之殿的训诫吗?”

“绝不能让暴力再度动摇灵魂,一次已然是极限,绝对不可破戒!”

僧侣们的脸上带着惶急、惊惧和愤怒,连带着伊默也受到了波及,看他的目光戒备起来。若是知道卡尔玛找眼前这三人的目的,他们说什么也不会邀请来。

如果是伊默自己的想法,对于初生之土恢复平静,他们是乐于见成的,但卡尔玛开口,他们长存之殿便沾染了因果,这在僧侣们看来,绝对是大逆不道的行径。

僧侣们追随着卡尔玛,也监督着卡尔玛。对于卡尔玛先前的出手,他们便痛心疾首,规劝卡尔玛别再继续造成伤害,哪怕他们心知肚明这可能意味着一辈子的独处、冥想和忏悔。

而艾瑞莉娅和阿卡丽听了卡尔玛的问话,神色也变幻起来,艾瑞莉娅面色复杂地看着伊默,阿卡丽则神色亢奋。

卡尔玛抬起一只手,僧侣们都安静了。

“不妨听听伊默怎么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伊默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伊默沉默片刻,然后笑了起来。

当时了解了卡尔玛的传记,他便为卡尔玛的出手而直感痛快,而为僧侣们的克制行为感到不智和不解。

遵从自己的本心,他早就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伊默歪头看向刚才吵得最凶的僧侣,微笑问道:“大师,长存之殿教导人们超然世外,不干涉世间一切,对否?”

那名僧侣下意识地回答:“自然如此。”

“既然无欲无求,为何对于卡尔玛的请求,你们的反应这么激烈?他人的言行,应当也与你自身无关不是吗?”

“若是修行自身的超脱,那卡尔玛与你有何相关?若是追求整个长存之殿的超然于初生之土,那你们未免也太自私,太高高在上了吧。”

“你们配承载艾欧尼亚之魂吗?”

“你……你……”

伊默的声音不大,但振聋发聩,让那名僧侣的思绪混乱起来,对伊默的质问无法回答,语无伦次。而其他的僧侣也一时回不过神来,陷入不同程度的自我怀疑。

虽然伊默的话似乎连自己都骂进去了,但卡尔玛丝毫不以为意,看着伊默露出轻笑。

“你们的卡尔玛寄托着艾欧尼亚之魂,你们为什么还会质疑她的行为呢?难道觉得自己还要比艾欧尼亚之魂还要明智吗?

“真正引导卡尔玛行为的正是她心中的艾欧尼亚之魂,诺克萨斯侵略之狠辣,影响之深切,甚至初生之土本身也激起自我保护的意志……有的时候和谐是需要为之付出巨大代价的。我们的世界在改变,而真正的智慧不是拒绝改变,而是接受事实。”

在室内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卡尔玛欣慰地鼓起掌来。

知音难觅,但伊默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