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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恩宛如陷入了一场宏大的噩梦。
舞台被烧毁,所有的演员都在一瞬间变成了恶魔和怪物,争先恐后地杀害彼此,血肉横飞鲜血淋漓,不仅吓坏了台下的观众,也吓坏了正在舞台后看剧本的编剧。
他的眼前一,闪过了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的乌托邦。
他感觉自己也正在燃烧,他有时被丢弃在着火的房子里,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自己的尸体被烧得冒油,滋滋作响,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香味,有时有浑身起火,在剧痛中于地面上玩命地翻滚。
他被浓烟呛得喘不过气,他已经窒息,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他的喉咙被火焰灼伤。
他的手筋被挑断,他的眼睛被挖出,他无数次感觉到冰冷的刀刃刺破自己的胸口、腹部、四肢甚至是喉咙带来的寒意,他的内脏滚落在地和其他人堆在一起,他看到无数个自己已经死去,或正在被自己杀死。
痛苦。
他看见自己拿着柴刀,一下一下地用力劈砍在曾经是人类的东西身上,一会儿又看到眼前有火光一闪,自己被人用枪击倒,腹部传来钻心的剧痛。他看到自己用一只手徒劳地捂住腹部,另一只手用力挥舞,似乎是在向对方求饶,但对方还是举起了刀,双目血红地靠近了自己。
怎么会这样?
在汹涌的恶意之后紧随而来的居然是痛苦。比死亡更煎熬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自己在乌托邦里有多少个秘偶,此刻就在体验多少次的死亡和濒死。在人类的寓言故事中,一次死亡就足以让勇士变成疯子,让凡人变成哲学家,但千次万次的死亡累计起来就是足以摧毁灵魂的折磨。
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甚至也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这些秘偶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每一秒都是来自名为“活着”的束缚的煎熬。
已经破碎了吗?已经报废了吗?已经被毁灭了吗?到底变成了怎样,“我”到底又在何处?
克莱恩抬起了手。
一条灵之虫蠕动了一下,它艰难地在地上爬行,跟距离自己最近的另一条灵之虫融合在了一起,合成了一条稍微大了一点的灵之虫。而这条稍微大了一圈的灵之虫在克莱恩的意志的驱使下坚强地爬向别处,重复着合成克莱恩的机械行为。
很快,数十条灵之虫被融合到了一起,凑出了半只手。
半只手只有四根手指和一半手掌,断面没有血,只有灰色的灵之虫横截面。这只手顽强地绕开了所有发疯着攻击彼此的同类,顽强地抓住了“愚者”的高背椅的一面,竭尽全力爬了上去。
“砰!”
这只手握拳,用力地敲击在青铜长桌的桌面上,发出了一声不算大也没什么力气的声音。
顿时,外界正熊熊燃烧的乌托邦就这么突然地消失了。
克莱恩强行“撤除”了秘偶城镇,结束了自己用于稳定状态的仪式,暴力中断了源源不断的负面反馈和种种让人痛苦到绝望的体验。
这座有一两万人居住的小城市凭空从雪山脚下消失,只剩下大片大片没有雪的草地,被翻开的泥土,以及冻河的周围存在过的人类活动痕迹证明这座度假城市曾经确实存在过。
……
安德森试图点燃火焰,但他沮丧地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非凡能力。
好消息是他现在的身体很有意思,非常灵活,并且拥有超过普通人的力量。再加上安德森这么多年来当冒险者和猎人累计起来的战斗经验,打败序列9的非凡者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这并不是很好接受。
虽说他也认识许多想要退出非凡世界却饱受过去的恩怨和自己的力量折磨的人,但毕竟他还不打算做回普通人,无论怎样,他都正值壮年。
是就此金盆洗手做个普通人,还是想办法再去搞来一些非凡特性从头开始,这并不是个困难的选择。安德森抛着自己的画笔,琢磨着赖上这个非凡者小哥,让他带自己到其他城镇去。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非凡的线索,有线索就能找到聚会,他凭借过去的人脉,弄点钱,搞来魔药轻而易举。
他本身就是序列五的非凡者,再从序列九走回去也不会要几年。
想着想着,安德森伸手去摸桌上的陶瓷杯子。这个突然出现的小楼里居然连这些日常用品都有,让他忍不住啧啧称奇:“也不知道之后乌托邦的铁路能不能用,我记得这儿的车站还是很新的,要是就这么毁了怪可惜的……”
他转头看向窗外,看到了大片大片光秃秃的草地。
雪风呼啸,安德森迷茫地瞪大眼睛,他忍不住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
状况有所好转——稍微。
意识模糊间,克莱恩感觉仿佛有个人站在自己的前方。
“真逊。”
那人笑了一声,克莱恩努力地抬头,也看不到对方的脸,但克莱恩意识到对方似乎心情愉快。
有什么好笑的?一听到对方的笑声,克莱恩就感觉自己的怒火蹭蹭蹭往上飞涨,他无比痛恨此刻对自己冷嘲热讽的人,恨不得将对方的喉咙撕开,扯断声带。
克莱恩想要爬起来,然而他的身体并不受控制,他努力地寻找着自己的手脚和关节,试图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克莱恩不得要领地挣扎了半天,好像一条被丢上沙滩原地扑腾的鱼,最终却只是徒劳地在原地滚了半圈,从侧着倒在地上,变成了正脸朝上。
他看到了自己。
或者说是有自己的脸的东西。
这东西就蹲在自己的脑袋前方俯瞰自己,克莱恩看见对方笑眯眯的,笑得不怀好意。
克莱恩决定暂时不去关注这家伙,在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和诱惑自己放下底线作恶的声音中,他艰难地回忆了一下,乌托邦有没有在灵界的对应区域形成象征——这关系到仪式到底有没有成功。
没想出来。
他至少要在清醒的状态下观察灵界才能得到答案,但是现在的他显然做不到。无论是本体还是分身,暂时都抽不出力气去看,他现在控制自己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克莱恩闭了闭眼,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上面的那个家伙开口道:
“你的理想国没了,你想要利用它稳固自己的精神,抵抗我的影响的计划也失败了。”
“呵,平衡被打破,现在的你感觉如何?”
心中翻涌着的强烈情绪使人反胃,之前的无数次死亡也还带着疼痛的余韵,这些都让克莱恩不想说话。看到福生玄黄天尊凑上来说这种幸灾乐祸的话语,他很想放弃控制自我,依靠本能的想法给那个自己的脸上来一拳,但这样做的代价太大,克莱恩选择暂时装死。
天尊显然看克莱恩的乐子看得很满意,也没因为他的不给面子行为不满。毕竟克莱恩又不是祂,克莱恩只是天尊兴趣使然没有捏死的一只小蚂蚁。
伱全身上下的力量都来源于祂,说什么反抗和打败根本就是笑话。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啊,你这个可怜的小鬼,你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干嘛要保护它呢?”
诡秘之主用克莱恩的脸叹了口气,用克莱恩的声音问他:“你不觉得很无聊吗?你的人生目标只有‘诱惑上帝的信徒背离祂’,但你却从来没跟我说过要亲手毁掉祂的伊甸。你的身上有作为人类的种种缺点,优柔寡断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未来的千万年里你总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呵呵呵。”
诡秘之主听起来似乎真的很惋惜:
“你最让我失望的一点,就是无论你怎么在嘴上说‘要诱惑他们奔向自由,奔向痛苦’,其实心里都是向往伊甸园的,你也想成为上帝的羔羊,我是知道的。”
……克莱恩无话可说。
这不是废话吗?说得好像他还活着的时候有资格进入那样的世界似的,如果旧日时代真有上帝,上帝真有宣告,那全世界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主动跪倒成为祂的羊吧。
你到底在要求什么?
“这个世界马上也要变成祂的伊甸园了。”
诡秘之主对克莱恩说:“那个叫列奥德罗的小鬼活不了太久,祂的命运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所以鲁恩很快就会成为上帝的国土。我希望你给我一个表示,克莱恩·莫雷蒂,去摧毁伊甸园。”
“……摧毁?”
克莱恩听懂了诡秘之主的话语,因为这些对话发生在彼此的精神里,与其说是需要用耳朵倾听的语言,不如说是能够直接出现在脑子里的精神交流。
一股冷漠的神性趁着克莱恩的精神收到众创的时候涌入了进来,这些冷漠的、古老的意志比时间更久远,和磐石一样不可动摇,轻而易举地就维持住了崩溃边缘的机体,让他能够继续运转。
克莱恩猛然意识到了对方想要做什么,当他自己勉强维持的精神平衡被打破之后,诡秘之主的精神自然而然地就加入了进来,帮他维持平衡——也更深一步地同化他的意识!
他竭尽全力想要反抗,但依附神灵力量的存在怎能匹敌神的本身?
这是一个临界点,无论如何都跨越不了的极限。即便叠上视死如归的意志,也无法超越。
这一点克莱恩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就像当初的真实造物主,他们做所的一切都只是在阴影之下拖延时间,用自身所有的一切去换取片刻的喘息和保持自我机会。
因为无论怎么样都是赢不了的,这一点再明了不过。
“你只有表现出对上帝和祂的神国的憎恶,我才能放心地继续把我的力量借给你。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的生命毕竟只有——这么短暂的一小会。”
“哦抱歉,我忘了那里面还有你血缘上的哥哥妹妹……不过,你已经和他们断绝了联系对吧?”
祂伸手拍了拍克莱恩的肩膀,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全都是带着笑容的。
“对我来说,你身上除了一点有趣的东西之外,全都是缺点,充满了短生生命的软弱无能。”
“但是没有关系,我是乐于给你机会让你成长的。”
克莱恩瞪着眼睛看着祂,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情。
他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和精神正在逐渐变得平稳,意识很快又在诡秘之主的帮助下回归到了正常的阈值,他又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去重新组装自己的身体了,但他依然感到愤怒。
在这愤怒的同时,他又深深地不安,因为他担心再过不久,自己就要连这愤怒的情绪都是去。
完全无法抵抗对方的行为,更别提伤害。诡秘之主的话语就这样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片刻之后就只能依凭本能麻木的维持这幅模样。
克莱恩在这种时候又突然讽刺的想笑了,可是他感觉自己现在做出的表情都跟近在咫尺的另一张脸有些许相似,就连微笑时嘴角勾起的弧度都仿佛如出一辙。
这样的相似让他感到不满和厌恶。
……但就算如此,又能怎么样呢。
克莱恩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和妹妹,自从那天的对话之后,他就已经难以再大言不惭地将自己占据的这具身体的亲人视作自己的哥哥和妹妹。然而即便这样,班森和梅丽莎依然在他的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不愿再跟他们相见,不愿再去思考他们的事情,克莱恩知道他们都还活着,稳定地、相对富裕地活着,而他们则知道克莱恩已经死了,尸体被邪神唤起,成为了恐怖的存在。
在青铜长桌上趴着的那只手缓缓地“起来”了,一条又一条的灵之虫似乎受到了什么呼唤,接二连三地朝着“愚者”座椅的位置靠近,迅速地接在断手的后面,从半个手掌的缺口延伸出了一整个人类的轮廓。
灰雾自发地涌来,模糊的人影坐立在长桌的尽头。
克莱恩的手伸直又握紧,有些僵硬,他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尸体,面无血色,神情冷漠。
通过源堡的视野,他看着远处的整个世界。
意识逐渐变得平静,变得仿佛某个亘古不变的存在一样冷静默然,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住了用讥诮的表情、玩乐的态度进行接下来的行为的想法。而在脑海的某个角落,克莱恩突然地想起了自己的那位已经离开许久的引路人,悲伤和怀念都在他的心底一闪而逝。
下一刻,他又成为冷漠淡然的神灵“愚者”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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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当时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感受到自己的精神逐渐变得怪异,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意识入侵自己的脑子。
感觉到自己不再是自己。
有点怀念自己还不是半神时候的日子,有点怀念祂。
等到达了终点,想以晚辈或者朋友的身份告诉他。
“我已经……我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