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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不需要理由……”
听到了安东尼的话语,莱蒂·奥尔浅蓝色的眼睛先是瞪大,随后一分一分地晦暗下去。她咬着牙,睫毛和杂乱的刘海在前额投下了沉重的阴影。
“不是因为高地危险,也不是因为自身受到了侵害,只是因为需要,就向别的国家,别的人民动手……”奥黛丽低声自语,说着,她抬起头来,直视对方深色的双眼,肃穆地问道,“那么北大陆尊敬的大主教,请问,再一次占领了高地作为殖民地之后,鲁恩的人们的生活就会变好吗?”
“流浪的人们就能找到工作了吗?”
“贫困的孩子们就能得到补助念书了吗?”
“那些失业的人们,那些找不到工作的东区工人们,那些国家无力扶助的伤残士兵,那些生病了只能等死的贫穷病人……他们的生活和痛苦会因为得到殖民地而改善吗?”
这些话说到一半,奥黛丽猛地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手指收紧了。
她忍耐着若隐若现的剧痛,坚持地把自己的疑问大声说了出来。
如果这些真的能做到……不,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即便夺取整个南大陆作为殖民地,平民依然是平民,贫民依然是贫民!他们不会因为因为得到了殖民地就改善生活,因为,他们曾经也是这样……但是,仍然会有一部分人,甚至一大部分人因此得到新的工作机会,新的人生,不是吗?
圣安东尼表现出了宽容耐心的美德,他听完了莱蒂·奥尔的质问,随后感慨地叹息:
“您是一位善良的女士,医生,您拥有的美德,足以让您在任何一座城市获得美好的名声。”
那种东西我听得太多了。奥黛丽沉默地想。
她拥有太多的美名:贝克兰德最耀眼的宝石,伯爵家的珍宝,黄金般的美貌,纯洁的少女,钻石般的品格与灵魂,最善解人意的朋友……这都是奥黛丽如今已经不太在意的、却不能遗弃的称呼。这些称呼从她记事起就换着样环绕在她的周围,往往强调着她的美貌而非她本身。
奥黛丽当然喜欢被夸奖,人人都喜欢被夸奖。
但这样的话语重复得多了,就仿佛“奥黛丽·霍尔”比起一个活生生的,有着自己的爱好的人,更像是一件可供观赏赞叹的精美艺术品。
即便是那些备受称赞的仁慈美好的品格,往往也只是奥黛丽用于应付他人的人格面具罢了——都是些无比虚幻的东西。在奥黛丽真正需要钱的时候,这些多到能出书的美名连一个铜板都换不来。
在“观众”这条路上愈发精进之后,奥黛丽也愈发觉得称赞单一且空洞。她有时候也想不明白那些人到底从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又在赞美什么,便把这些重复的话语当做自身消化魔药的反馈。
啊,对了。
如今,她这件艺术品也要远渡重洋,去往因蒂斯保命。
如果不是因为自身的序列够高,又运气很好地和造物主教会的成员建立了友谊,她或许就会在那里获得一个未婚夫。届时不论年龄、家产和爵位,她都要与其结婚,为霍尔家族留下后裔血脉。
即便是开明又宠爱女儿的霍尔伯爵,也不会允许她在这样的大事上做出反抗。
艺术品是不能反抗的,也没有反抗的资格。
仅仅几秒的时间里,这一连串的想法在奥黛丽的脑海中飞速略过。成为观众之后,检视自身几乎已经成了她和苏茜每隔一段时间就必不可少的行为。
因此,就在奥黛丽进行着独属于自己的思考的时候,圣安东尼再一次发话了:
“若我说,高地,共和国的资源能够拯救整个鲁恩,即便我这么说了,您这样聪慧的人也不会相信。”
……这算是我
所以,要承认这次的袭击是对鲁恩有利的举措吗?
要承认这是拯救国家的正当行为吗?
要承认,即便是这样浸透了血泪的屠杀般的袭击,也确实是拯救人民的必不可缺的良药吗?
“但是,正因您很聪慧,所以您应该能看出来……即便拯救不了所有人,也能让数以万计、乃至十万、二十万的人们获得新的工作,新的生计。只要一些土地和资源,他们就能够因此活下来。”
“……”奥黛丽稍微沉默了片刻,语气古怪,“土地?”
如果说别的,奥黛丽还确实不一定了解,但是,土地?
因为种种原因,鲁恩王国刚好处于贵族阶级成员更换的时候!土地贵族的地位受到威胁,而新型的资产贵族可以通过捐献和购买土地获得爵位……跟奥黛丽说这个,大主教真是选错了话题!
“耕种是吗?对,在工业化之前,人们都是在土地里耕种,自给自足,然后粮食法案颁布,大量人口涌入城市,但是……”她自言自语地说完,好看的眉毛忽然就拧到了一起:
“土地,鲁恩有着很多土地!教会、商人和贵族持有大量土地!他们把土地当做猎场,在上面放羊放牧,建造庄园和高尔夫球场,或者什么都不做仅仅用来彰显身份……这些土地就在贝克兰德的城郊荒废着!那里还可以耕作!安东尼大主教,既然您希望人民获得土地和工作,为什么不从鲁恩本土的资源入手,为什么不去夺取那些贵族手中荒废闲置的土地呢!为什么不用教会的土地建造工厂呢!”
“是因为您不想吗?”
她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和自己的想法惊住了:
“还是因为别的?……您和鲁恩这样的行为,不正是坐在金子堆上,却要说自己没钱赈灾吗?”
就在这一刻,就在这句话说完之后,奥黛丽忽然获得了答案。
她心中那杆天平——那杆原本左边放着“鲁恩”,右边放着“高地”的天平、那杆早就已经摇摇欲坠、时而左右倾斜的天平,在这一刻突然崩坏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已经没有必要去患得患失了,已经没有必要去思考到底应该帮助谁了。
奥黛丽明白了。
刹那间的时光流逝,她得到了答案。
她得到了自己追寻至今的答案,她终于看穿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纠结和困苦。
她什么都明白了。
这一刻,她突然感到极度的痛苦,极度的悲伤和难过——她恨不得自己就在几十分钟前被陶菲克送走才好,这样,她就不会看到听到想明白这一切。
这样,安东尼·史蒂文森在她心里就还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为人和蔼的大主教,这样,教会、神灵和贵族在她的心中,也就还是之前那副虽然有缺点,但依然是社会不可或缺的部分的印象。
——面对神罚都没有退缩的她,在此刻真实地产生了后悔的想法。
“啊啊啊啊……”
莱蒂·奥尔发出抽泣的声音,却哭不出来。
“……我太难过了,我太难过了……”
“我们明明如此富裕,我们明明能够养活自己,我们明明不需要去伤害他人、不需要去掠夺别人啊!!”
大概是因为长时间和放纵派成员待在一起的缘故,奥黛丽在心灵和观念即将崩塌的瞬间,她本能地选择了咆哮作为发泄和震慑的方式。
“甚至也不需要付出自己的全部财产!如果不想失去的话,那甚至只要租出那些闲置荒废的土地就好了啊!”
“可你们在做什么……你们却选择了战争……你们选择了屠杀!!”
“这到底是为什么?!”
“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咆哮的质问结束后,整片黑暗中寂静无声。
陶菲克没有回答,他的心灵被仇恨和鲜血浸透,早已把战争当成理所当然。即便他曾经也是完美的受害者,如今也成为了加害者,得不出什么答案。
而安东尼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以一个怜悯又遗憾的眼神看着质问自己的医生,一言不发。
奥黛丽有些愣神,灵性力量伴随着她不平静的心情燃烧着,将她的双眼烧成璀璨的金色。
接着,她捂住了脸,慢慢地弯下腰去,发出带着龙啸的哭声:
“我好痛苦,我好痛苦,爸爸,妈妈,我好痛苦……”
“……我想回家……”
陶菲克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一言不发,
就在她展露出脆弱崩溃的一面的瞬间,安东尼的双目陡然变得幽深。他的身影融入黑暗之中,犹如夜雾般游走于四周,危机感从四面八方传来,
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陶菲克的后颈发凉。
足有数米的巨大狼爪悄无声息地自黑暗中显现,直接将他的整个脖颈连带头颅都压在了地面上。又有一只寒芒毕露的尖锐利爪刺入他的身躯,将他钉在地上,用力地搅碎其中的内脏和骨肉。
陶菲克吐出一口血肉,他的双目瞬间充血,身躯变成木偶,被搅碎的血肉和骨头变成木屑从窗口中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陶菲克被穿透的在魔狼的利爪上用力地挣扎了几下,露出了衣袍下已经干涸的鲜血,和在之前的短暂交锋中被打伤的躯体。
身躯弯曲“木偶”化的他双目血红,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痛苦,仇恨和愤怒的气息影响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但一个序列的差距终究只是让圣安东尼的利爪摇晃了几下,没有陷入混乱。
安魂曲再一次在黑暗的空间中响起,仿佛是这位序列3的圣者以自身的游刃有余嘲笑他们。
也是在同一个刹那,奥黛丽猛地抬起了头,自喉咙中发出尖锐的“龙啸”!
“龙啸”呈音波般扩散出去,暂时打断了安魂曲,而她的身躯不断浮现出鳞片,双腿双臂异化,就在陶菲克勉强从狼爪下挣脱的时候,她猛地冲了上去,以这个人偶的躯体挡住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袭击。
魔狼有八条肢体。
圣安东尼即便用两条狼爪镇压陶菲克,仍然有四肢是可以正常活动的!
几乎是在奥黛丽看到那寒光如刀锋的利爪从黑暗中探出危险的锋芒的刹那,她就主动撞了上去。
她的人偶身体的胸腔和内部的一切陡然间就被破坏,紧接着,一只指爪从黑暗中浮现在她的眼前,弯曲的利爪仿佛镰刀,轻松地就切断了莱蒂·奥尔的脖颈。
奥黛丽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当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的头颅已经落到了地上,看到了自己失去了头颅的身体挂在巨型魔狼的指尖,逐渐缩小,变回了布娃娃。
好痛。
她想,但好像也没有那么痛……
理查留在她的人偶身体中的反向召唤仪式因躯体遭到严重破坏而启动了,奥黛丽的视野迅速变得模糊,思维开始从这个身体中抽离——莱蒂·奥尔死了。她要走了。
奥黛丽“躺”在地上,她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向陶菲克,嘴唇努力地颤动了两下:
“……对不起……”
对不起,我直到今天才终于看清这一切。
对不起,擅自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出现在这里,骗取了伱们的信任,如今又擅自地丢下那么多患者和你们离开……
太晚了,太晚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似乎听到了咆哮,似乎听到了哀嚎。但奥黛丽的意识已经变得迷蒙,就像真的死掉了一样,对外界的一切再也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在意识完全黑下来的瞬间,她扩散的瞳孔捕捉到了光。
天亮了?封印解除了吗?他逃出去了吗?
陶菲克先生?她以为自己开口了,实际上她的头颅倒在那里,早已闭上了眼睛。
因此,她并没有看见那个黑色的身影倒在了圣安东尼的面前,身躯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而他的脸上却带着轻松的笑容,那仿佛永远也不会展开的眉头舒展着,似乎沉浸在了一个美梦当中。
他再也不会愤怒了。
……
贝克兰德,皇后区,霍尔伯爵家。
身穿白纱睡裙的奥黛丽忽然睁开眼睛,她的双手在空气中抓挠了几下,瞪大了眼睛。
看到奥黛丽的身体做出了反应,在一旁焦急得走来走去的苏茜顿时扑了上来,将前爪搭在床边,关切地摇着尾巴:
“奥黛丽!”
“奥黛丽!你终于回来了!”
“这次为什么去了那么久?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吗?快点,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你的母亲马上就要过来请你过去一起吃晚饭了!……奥黛丽?你在听吗?”
奥黛丽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天板,随后就这么转过头来,直愣愣地看着苏茜,眼神让苏茜有些难以抑制地感到恐惧不安,尾巴也垂了下来。
“奥黛丽?”
它小声问道:“你怎么了?是遇到很麻烦的患者了吗……”
“……”
“我没事。”沉默了片刻,奥黛丽从柔软的大床上坐了起来。
她一寸一寸地打量着自己的床、自己的衣服、自己的房间,和苏茜。明明只是离开了几个小时,她却感觉自己已经过完了一段人生,她对自己的房间从未如此陌生过。
哦,要吃晚饭了。母亲很快就会过来?
她随即翻身下床,走至房间内的全身镜前,借助透过窗帘照入的绯红月光,仔细审视起自己:
那双碧绿如宝石的眼睛仿佛自己会发光,莹润清澈,能让人清楚地看到每一个细节。
但这双眼睛的深处却涌动着愤怒、绝望和悲哀,无数人的情感仿佛依然在和她共鸣,让她无法忘记那一幕幕地狱般的场景。
奥黛丽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一切异常皆已消失。
随后,她的嘴角一点点地翘起,脸颊凸显出了浅浅的凹陷,眉眼微弯,眸光轻转露出了属于奥黛丽·霍尔的标准笑容:
“真不错!”
“我回来了,我顺利地……活着回来了。”
她已彻底消化完“梦境行者”魔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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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生,那些快乐的过程、轻松的交流和绝望的结局——都如梦一般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