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这个师弟,非常厉害啊。”
坐在茅屋中唯一的一个板凳上,乔良分析着,感叹着。这个连窗户都没有的昏暗屋子里有些闷,但此时没有人想去开那扇可以通气的房门——尽管大家知道不久后它还是会被打开。
“从见面开始,他就在试探,现在他已经基本知道了他想要的答案。”
“十头翼龙,带着三个人,从月牙岛飞过来做事。结果有两个是女人……我没有那种意思,但至少他看起来是这样,我们也确实如他所想的……只有三个人。”
“在进门之后,那些是故意给我们看到的,呵,下马威啊。他当时就在刺激你动手,那时候应该是已经有把握留下你了,结果看你真听我的话没有动手,他又尝试着想试探我的身手了。”
“毕竟他也看到我们有枪了,如果我是一个比你还强的人,丢下坨坨,我们还是能杀出去的。”
“他觉得没有把握,所以他给了我们这个屋子,他也需要时间去布置。现在我们只要开门,应该就能看到,他觉得足以留下我们的力量了。”
这个屋子里仍然散发着血腥与淫靡的气味。当他们进屋时,边上的床铺被褥上还有不明的体液,被乔良通通推到地上,垫了一张睡袋供坨坨躺下。角落里的女人已经晕了过去,出于同情,乔良也在她的身上浇了瓶药酒,其余的无法可想。
已经拔除了体内铁片,伤口愈合了的坨坨吨吨吨地喝着药酒。而李红英则面沉如水,她沉默着,从进入到这个屋子里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李红英终于还是开了口,记忆中阳光开朗的师弟与现在陆迁变化太大,让她有些难以接受。
但她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针对陆迁的计划,三人已然定下了。
茅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乔良想了想,摇了摇头。相比之下,谛仑布等人可真算得上善男信女了,即便看他不顺眼,也只是规则上的欺负和打压,可没有打过他,凌辱他,或是真想置他于死地。
不过他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从板凳上站了起来。
“那么……就按照我说的计划做吧。”
乔良说完,坨坨从床上跳了下来。她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脸上还带着大量失血的苍白色。她本想将垫在身下的睡袋收起来,但想了想,还是嫌弃地将她扔在那里。
李红英也站了起来,走向了紧闭的茅草房门。她就这么站了一会儿,似乎是下定了某个决心,方才吐出了一口绵长的气息。她伸手,轻轻推门而出。
日光随着门缝的扩大而倾泻进来,将屋内的昏暗一扫而空。外面的那些人,不同于初入寨门时装备不全的状态,此时称得上全副武装,他们将这个茅草屋子围得水泄不通,手持的刀剑矛弩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微微刺眼。而目光穿过他们的身影抵达更后方,骑着骇鸟的骑士们森然地盯着这里,同样的严阵以待。
看着眼前的景象,李红英有些恍惚,她想起了曾经一人一剑杀上的匪寨。那些恶意从匪寇或邪祟或凶厉的目光中流露,浸润着空气将她包裹,刺激着她的五感。
何其相似,她还从空气里,闻到了同样的,山雨欲来的味道。
但此刻她不是孤身一人,她的身后有需要守护的伙伴。而眼前正中央位置站着的,是从小与她一同玩闹,一同习武,一同长大的师弟陆迁。
“师姐。”陆迁看她出来,脸上自然泛起的笑意灿烂,仿佛只是见到了心上人的寻常男子。
“留下来吧。”
那笑容李红英很熟悉,她一直明白陆迁的感情,只是她不愿接受,又怕小师弟伤心,所以多年来一直逃避着……只是,现在的陆迁,让她感觉到越来越陌生了。
她摇了摇头,看着陆迁说道:“不,师弟,我不会留下,你也不能留在这里。你得跟我走,我要带你回去。”
“哈?”陆迁笑出了声,“我为什么要走?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啊师姐。”
“草菅人命,你觉得开心?”李红英寒着声,“铿”地一声拔出了初衷,“你若不走,我就打断你的手脚把你带走。”
陆迁笑着看她,好像在确认她是不是认真的。看了一会儿,他敛去了脸上浮夸的笑容,只剩下了淡淡的微笑。
“师姐,你真的没有变啊……”陆迁抬手也拔出了长剑,随手挽了个剑花,璀璨的剑光便如同游龙在他身上轮转起来。
“也是,我们江湖儿女……就用剑说话吧!”
空气陡然间乱了起来,原本自沼泽方向恒定吹来的清风碎了,只余下剑刃反射阳光刺痛视网膜之后留下的残影。陆迁的身影模糊了一下,下一个瞬间,金属剧烈撞击而爆裂的火花就在李红英身前迸射开来,并随着两人身影交错,剑刃相击的声响连成一片,仿佛龙吟。
“师姐,你说,我辈为何习武?”
陆迁开口,他出剑越来越快,但语速却不徐不缓。
李红英一言不发,陆迁的攻势连绵不绝无孔不入,如同凶暴的狂风。她见招拆招,一步不退,岿然如不动的山岳。
“我自五岁被师父捡上了山,六岁习武。十年来风雨无阻,熬打体魄,练剑悟剑,勤学不辍。”
狂风般的剑光中,陆迁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
“谁不是呢?”李红英冷声道。在剧烈暴风般的剑光之中,她递出的一剑如同直入风眼般畅通无阻。风散了,因为初衷已经压下了陆迁的长剑。随着李红英素手一挥,初衷的剑刃便擦着陆迁的剑脊向他的右手抹了过去。
“点苍门内弟子,那个不是自小勤学苦练。你天资聪慧,武艺一日千里,自脱颖而出。你师父甚至盼着你将来能坐上掌门之位……”
“掌门之位?!”
陆迁的声音拔高了一截,好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玩笑。他右手一放,让过了李红英抹来的剑刃。那在空中旋转的长剑在被李红英挑飞之前就被他左手反握,一剑向李红英面门刺去。
李红英随手封挡,但这是虚招。陆迁的长剑虚刺,身形却高高跃起。随着他身躯的旋转,剑刃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完美的圆弧,以蓄满的力道和动能惯性,携着破风时如万顷雷霆的轰鸣声向着李红英当头劈下。
“掌门之位有个屁用!”
火花爆裂,初衷在这一记重斩下发出了长长的悲鸣。横剑格挡的李红英被劈退了半步,但随着她这一退,得势的陆迁落地之后便是踏踏踏地向前冲斩而去。他进了三步,李红英便在缭乱的剑影中退了三步。
“师姐,我曾以为好好学武,便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啊……”陆迁的声音继续从他狂风骤雨的攻势中一点一点地渗透过来。
“财富,爱情,地位……只要我好好学习,这些东西便会自然而然地来到我的面前,如同每日修习课业的武堂,早中晚的饭堂,门派里的寝房……只要我想,都会有我的位置。”
“但是没有啊,师姐……”
后方已经是出了门的乔良与坨坨,李红英退无可退,咬牙与陆迁硬拼了一剑,方才重新站定了下来。
“艺成下山的师兄弟做什么去了?去给人看家护院,去镖局押送货物,遭人白眼,还要对权贵点头哈腰。江湖上知我们点苍派超然,可山下城里那些人,说我们是粗鄙武夫,说我们以武乱禁……他们看不起我们。”
“凭什么,我习武风吹日晒,是粗鄙武夫。他们在安逸的学堂里摇头晃脑,就是文人雅士。呵,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凭什么!读书高!!!”
“我当年打不过你,你看不上我;我打的过萱儿师妹,她也看不上我。她嫁的那个文弱书生,来一百个也打不过我。但他乘的马车,他穿的袍子……我就算将武功练到天下第一……也买不起啊!”
“你可知道,掌门每年需要花费多少银子给官府打点关系?掌门年轻时也是名动武林的天纵奇才,坐了掌门之位,老得快了,武功进境却慢了。那么一大个门派要养,他凡事都要为门派考虑……”
李红英不退,陆迁却愈发逼近,两人的距离缩减,剑刃的碰撞也更加剧烈。直到进入了贴身的距离,拳脚便也毫不留情地撞在了一起。
“我不要回去,我才不要跟你回去。回去了又怎么样,我只是一条狗而已!”
陆迁一拳打来,被李红英架住,她看到了陆迁的眼中,燃烧着陌生的火。
“没人能看不起我。那些文弱的读书人,他们要仰望我,畏惧我,哈哈……读书高啊,继续读书高啊!我没有银子,所有人都不用银子;我穿不起袍子,我就让他们也穿不了袍子就好了!师姐啊,在这里,我可以主宰他们的命运,我可以玩到比你还漂亮的女人,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这里才有我习武的意义!”
李红英一脚踢出的同时左手已经蓄力,陆迁避开了这一踢,直接还以一拳。两个拳头砸在了一起。陆迁退了半步,而同样后退了半步的李红英,感觉到乔良的手扶住了她的后背。
“没事吧?”乔良关心地问道。打到这个局面,是他没有想到的。李红英摇了摇头,只是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师姐,你这样是打不过我的,你带不走我。”
陆迁的脸上又恢复了开朗的笑容。
李红英一咬牙,这次她主动发起了强攻。初衷剑出如龙,寒芒毕露,转瞬之间便悬停在了陆迁的咽喉前。
而陆迁,张开了双手,根本没有作出任何抵抗。
“师姐,从一开始你就不想杀我,哈,你只想就这样拿剑逼着我而已……这样你怎么可能打得过我?!哈,然后呢,然后你能怎么做?”
陆迁甚至往前走了一步,而初衷则因为李红英的下意识而一缩。反应过来的李红英气急,剑光一转斩向他的手足,被早有预料的陆迁避开,跃向了后方。
挟持陆迁,是他们定下的计划之一。陆迁看起来在这个部落中似乎有些话语权,倘若能拿下他,他们就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否则,李红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护着两人冲破骇鸟的阻截。
但眼下,陆迁的武功进境远超预计,这个计划已经失败了。
“留下来吧,师姐。”陆迁笑着说道,“你若要走,我就……打断你的手脚,把你留下!”
他的身后,那些同样充满强悍气息的人们越过了他的身位,向前围了过来。
而陆迁脸上的笑容洋溢,开朗而充满着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