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片的雪花于视线之中飘散纷扬,湘缨的手脚、唇舌、乃至目光都凝固在此刻。
那头刺眼的灰白色长发,在黑衣白雪的映衬下显得黯淡,他的头发...是为什么白了?
湘阳仰起头,似乎是下意识要去接住飘落的雪花,广袖从消瘦的腕骨上滑落,露出一只不显岁月的修长手掌。湘缨呼吸乱了一刻——她以为湘阳寿元将尽,刚才在心中几乎翻江倒海,恨天地无情,如此玩弄人心。
湘阳的手骤然在空中顿住了,这一瞬间,他终于发现了身后的来人。
风雪漫天,不胜当年。
他衣摆微动,隔着纷纷雪幕转过身来,一眼与她遥望。
当亲眼看见他的脸时,似乎是因为落雪遮掩,湘缨并不觉得他有多少变化——身量似是高了好多,也瘦了,衣着自然比以前体面。
春风拂面翩翩郎君——镇上的说书人赞美过湘阳的仪容,但若是现在的湘阳出现在眼前,便只好说是谪仙风流不似凡人了。他清俊隽永的面庞上已有了百年沧桑的见证,活得太久的修士有不老的容颜,却都一双阅尽千帆岁月的眼睛,温润如玉,内蕴其中。
灰白的发丝飞拂过湘阳脸侧,那双眼却闪过瞬间的仓惶和惊愕。
随后便是缓缓浮现的泪光,一瞬间洗净尘烟,露出不容错认的内里。
湘缨好像一闪念之间又看见了从前的少年——半大娃娃带大小奶娃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是见惯了他哭的,小时候生病,还见识过湘阳哇哇嚎啕的狼狈样子呢。不过年岁渐长,在她面前哭得越少。
连最后一次分开,湘阳都没哭,只是望着她,她走了好远好远,回头之后还看见他静静伫立原地,和身后的山水融为一体。一直到她眼前出现纷乱喧嚣的城镇,也似乎仍然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停驻在自己身后。
“你儿子可在后面呢,哭了丢人。”
这句话脱口而出,丝毫不见生分。然而湘阳的眼泪立刻随着这句话落了下来,湘缨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声音多么哽塞喑哑。
他嘴角往上扬起,朝湘缨一步步走过来,到了面前,才将手臂张开,一下子紧紧把妹妹拥进怀里:“长羡老实,不敢笑我。”
湘缨在他怀抱里,像个小鸡仔儿似的骤然紧绷了一瞬就放松了下来,感觉到湘阳拥抱的力度和吸气时的哭腔,原先那一点点酸涩之意便烟消云散了——她回家了。
湘阳天性就是如此多愁善感,她就是天生的不爱哭,如今更是有一切尘埃落定,心放回了实处的圆满,更哭不出了。
湘缨轻轻拍了拍湘阳的背,手在他那一头灰白的长发上拂过:“好了。”
湘阳再次用力的拥了拥她,才慢慢地将手松开,也没有完全放手,只是握着她的肩膀,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许久,捋着她的头发,含笑说:“长高了。”
这句话也说的满含辛酸,湘缨当初独身一个人离开竹狩村,满打满算也没有十四岁。
她容貌倒没有多大的变化,如今看着要长大了几岁,身量从齐胸口高变成了齐肩高,然而气度凌人,一望便知非凡。
湘缨等着他问自己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他一定有无数的话要问,但没想到,湘阳就这么看不够似的一直看了她好一会儿,一直也没有问出口。
不过也是,他们之间,许多话已经不再需要说出口,只需一照面,她的颠沛流离,他的心肠百摧,便已经不言自明。
能再相逢,前尘过往就都不再重要,都是如今圆满的铺垫。
湘缨清了清嗓子:“我在万鬼哭坟遇上了长羡和太听的小弟子们,没想到他都成人了,不过性子忒古怪——后来才知道,你这些年总闭关不出。”
湘阳微微笑了一笑,似乎有些惭愧之色:“旧年往事,长羡生下来便先天不圆满,芳菲去后,我也有些力不从心,为他求了一方。”
她一听就知道,早年情势逼迫,湘阳必然也是殚精竭虑,恐怕也有几分暗伤内藏,所以才不能顾及。
她立刻伸手就去抓湘阳手腕,他挣不动,便也一脸无奈地由她了。湘缨脸上的表情由急转缓,颇松了一口气——果然是旧伤,内脉冲急,炁转凝涩,这样的伤她以前也有,都是殊死一线缠斗后孤注一掷险胜所支付的代价,但这些年闭关修养得不错,不是大事。
“我为他设了一阵,令神魂固住百骸不生,十七年前才解阵,渐渐长大起来,只是一眨眼间,他便长得这么大了,我却极少陪伴,只是每年都见着他一面,的确遗憾。”
湘阳的确在这件事上难以两全,自己也十分可惜。
湘缨摆了摆手:“不可惜,他又不能长了翅膀飞走了,往后有的是日子。”
她张了张嘴,本想将《云中长歌》这诡异奇书和谢长羡的‘未来命数’都告诉他,却随即听见谢长羡靠近的动静,便把话咽了回去,只说:“关于长羡,我有一件极要紧的事说。”
湘阳因为她的神情而眉间一蹙,随即也知道这话是不便在当事人面前提的,虽不知为什么,但也顺水推舟点了点头。
“我给长羡起了个小名...只是他似乎不太喜欢。”
湘阳突然说,满脸的遗憾,眼角眉梢却流露笑意。
湘缨抱着手臂挑眉:“哦?什么小名?”
“嘤嘤——芳菲起的,一是因为念着你,二是因为他总是哭,又加了两个口。不过她去后,我也不常这样叫他了。”
三岁以前叫还应,五六岁开始就要脸红别扭一阵了,湘阳每年也就能见一面,自然满心疼惜,不愿意让孩子难堪,只是甚为可惜。
不过如今似乎随着湘缨的归来,这样的小心生疏就无形淡去了,一家人团聚,谢长羡又多了个姑姑疼他。湘阳多能想见,湘缨这个天生的孩子王霸道秉性,如烈火一般,分分钟就要把谢长羡那表面的坚冰给烫化了,使他被迫露出柔软的内里。
他痛失过十四岁的妹妹,后来又无奈不能常伴长羡,如今便只求往后能弥补。
湘缨嘴角扬起兴致盎然的笑意,眉眼间立刻流出几分促狭:“嘤嘤?多好的小名,他害臊什么。”
只听谢长羡的脚步声不甚明显的停在了不远处,一步都不往前挪,两兄妹飞快对视一眼,俱都笑了。
湘缨清清嗓:“既来了,干什么躲着?还不快过来。”
湘缨既然已经喊了,谢长羡再不能躲着,便见他脸颊上带着红晕,依然还是很端正严肃的走出了竹林,一丝不苟地抬手一拜:“见过父亲。”
她抬眼看湘阳,湘阳只好苦笑着对她摇摇头,无奈地用眼神表达:也不知道是怎么长成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的。
一点儿都不活泼!
湘缨暗自磨牙了一番,又想到书里描写的那个人五人六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好好说句话好像能要命眼珠子长在头顶上,动不动‘冷若冰霜地睥睨’别人的高贵仙君,只觉得拳头硬邦邦。
谢长羡要是真长成那个样子,她得把他爆锤到学会好好说人话为之。
湘阳温和地说:“我得了消息,来得太急,还没有恭喜你们取得了无相天极骨——其他孩子们都回去了吧?”
“是,吕力师弟应该已带领众师弟妹抵达宗门,出发前是他提醒我传讯宗门内令人知晓姑姑回来的消息。”
他便若有所思地说:“出关时动静有些大,来时确见引照峰聚了许多人。啊,那无相天极骨是什么模样?来去可有遇见厉害的魔?”
谢长羡便低下头,对湘阳的关切,他依然眉目俨然,不为所动:“长羡惭愧,斩杀三只魔物,俱都是混沌魔——至于无相天极骨,它.....”
他说到一半,便不知道该不该把湘缨操控着一头真魔,迎面把他和其他弟子弄得人仰马翻的事据实相告了。
谢长羡这辈子还没有做过‘告状’这种事,而且他想起便觉得羞愧,姑姑那游刃有余的模样,恐怕已经格外留情,若不是有心要戏弄他们,瞬息之间便可了结所有人了。
不过湘缨仿佛特别有洞悉人心的能力,谢长羡话说到半截便看见湘缨嘴角上扬,他立刻感觉耳朵发热起来,一顿之后转移了话题。
“说来有趣,我一复生便捡到了你们要找的那无相天极骨主人,他如今应该是跟着船回去了,你若见到,定然也要大吃一惊。”
湘缨摸着下巴轻笑,便看见湘阳眉梢一扬,露出思索的神情来:“无相天极骨俱是古时神兽的精炼之骨,身陨在万鬼哭坟有名有姓的神兽.....难道是妖神蒙缺的坐骑,食铁兽飞白?”
说到最后,湘阳便带上了笑意,因为湘缨不加掩饰地露出了很不愉快的神情,嘴角一撇,往下看他的手,似乎是在疑心他在掐算作弊。
谢长羡:“.......”
湘阳哈哈一笑,也不让自己的妹妹继续吃瘪,继续说:“那看来飞白神兽与我太听甚是有缘,极好。”
他丝毫没有提及湘缨死而复生的缘故,甚至也不问飞白是如何重现人世。谢长羡看在眼中,心里又多了一层明悟,兄妹二人多年分离,却时刻都记挂对方,湘缨活死人肉白骨这样惊世手段,恐怕能让外人吓得魂飞魄散,但于湘阳而言,他毫无顾忌,只有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好耶一家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