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羡好半天没说话,湘缨觉得奇怪,回头一看,他一脸的欲言又止。
头一件要紧的是就是让谢长羡改改这个有话不说吞吞吐吐的毛病!
湘缨将袖子一甩,索性四下无人,静谧得很,在这墓前也好说话怀旧,她便眉梢一挑,两只神采奕奕的眼珠便扫向谢长羡,敞快地说:“你往后要是有什么话,便和我说,懒得猜来猜去,别叫我费事。今天既然带你来了这里,你要是想问什么,开口问了我必然告诉你——过时不候。”
谢长羡便打直了脊背,喉头一咽,神色又严肃起来,略顿了顿,开口道:“姑姑....我娘当年是为什么去的?”
湘缨听他第一件事就是问谢芳菲,心里还挺欣慰,虽然确是缺少情窍,但到底不是真正冷心冷肺了,这一路看着,顶多可以说是一个木头脑袋,不是彻底的无可救药。
“此事我其实也并不很清楚,你知道我与你爹分别之后就再无相见,不过他知道全村人都没了之后,便叛出浑天,后来过了不久,便举义而起。”
谢长羡发现说到当年事,湘缨眼中出现一种十分冰冷的利光,仿佛昔日的敌人还在眼前。
“修真界情势何等紧张,那些宗门世家拧成一股绳要致我们于死地,你娘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怀了你之后,自然以为有许多漏洞可钻。
看见谢长羡脸色变了,湘缨瞪他一眼:“不要瞎想乱猜,你爹娘爱重你,何况是那些世家人要着意害人——我想你爹也是尽了全力去保护她,只是.....”
她的叹息声如重锤砸进谢长羡心中,愧疚涌上,他脸色似乎也因此苍白几分。
但湘缨却依然端坐,看着他神色变幻,并不着急温言开导,只是凛然:“你要是执意责怪自己我可不会拦着,但做一些无用的胡思乱想是最蠢的。”她说得几乎有点严厉,谢长羡垂下头来,阖上长睫,心头依然千回百转。
“我当时知道有了你,心里是很欢喜的。”
湘缨却突然开口,谢长羡抬头看她,几乎是有点惊愕。
“你知道修真之人踏上仙途之后,随着修行日深,不论男女,斩赤龙斩白龙断尘欲是必经之路。因此,修士难以有子嗣,也就只有那些尘欲难断欲壑难填的狗世家,修着修着娶妻纳妾弄权纵欲,满脑子倒不是清修正途,倒要去开枝散叶了。”
说完,她还冷笑一声,尽显轻蔑。
谢长羡都已经习惯姑姑说话提到那些世家宗门都恨不得唾上一口,但他也觉察出湘缨是在安慰开解他,胸中又生出一种酸软的热乎乎的奇怪感觉。
“所以有了你,算是意外之喜。你娘虽然无法修行,但有的是法子来温养进补延年益寿,可惜当时何等动荡,多少人恨我,恨你爹,乃至于......”她的未尽之言没说出口,但谢长羡已经懂了。
“要论对错,轮不上你,是我们这些大人的事。”
湘缨脸侧发丝被风吹拂着,扫过她一瞬间变得肃杀的眉眼。
不管过去多少年,杀了多少人报仇,依然是旧恨难消。
她也觉得不该消,凭什么消?
两人沉默半晌,湘缨催促:“还有什么要问的就快些问,过了今天没下次了。”
谢长羡脸上闪过一分犹豫,但他还是问:“为什么父亲和姑姑,经年不曾相见呢?”
这其实也是许多人都觉得不解的一个谜题。
这两兄妹一前一后成为整个修真界眼中钉肉中刺。湘缨是千年难遇的绝顶资质,却只是一个散修,不应召归附那些宗门,也不接那些世家递来的橄榄枝,导致她几乎常年流亡在外,孤零漂泊又被不停的追杀,纵使修为再深,在那些庞然大物的倾轧下也会难以支撑。
何况她只是一个无根基更无财侣法地的年轻散修,可以说是年轻得过头了,百岁以内的年纪,在修真界能有几分名号便可以说是难得的天才,起码也要过了一次三灾之劫,才堪配入眼。
她这样的惊世之才,却只是一味在外飘摇不定,甚至敢于与动辄千百年根基的世家门阀为敌,略一想想她的处境,便知道是何等的心惊肉跳险象环生。
可到后来湘阳起事之后,能人志士纷纷投效,虽然当时看着势弱,连乌合之众都谈不上,但好歹是有这么多人,打头的还是她亲哥——这倒是后来才公之于众的一件事。
湘缨依然在外流亡。
这两兄妹互为犄角,整个修真界就像是着了火,还是浇不灭的那种,很快风起燎原,烧遍了四境,烧得那些宗门世家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
他们一直防备着这兄妹俩会合,但令人纳罕的是,直到最后,湘缨陨灭万鬼哭坟,湘阳日渊之战后开宗立派,这两兄妹都无相见之日。
谢长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也许是一路上听到许多太听弟子都很隐秘地偷偷八卦,听了太多,让他也好奇起来。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话虽如此,但湘缨张口又闭上,分明是不知从何说起。
要说的话,还是得从竹狩村这个小小的村庄说起。
“这就说来话长了。”
风呼啦啦的吹动竹叶树梢,四周拂动着一股特有的竹木清香,湘缨抬手指了指那两间屋舍左边那幢,茅草屋顶上长着如丝的春草,开着小朵白花。
“那是你爹和我以前的家,谢老爹和你娘是我们的邻居,我记得那时候你爹已经与你娘定了亲了,我当时不过八九岁。”
八九岁的湘缨是个在村子里横行无忌的小霸王,深山苦寒,如谢老爹这样老道强壮的猎人就是村里顶有本事的人,两兄妹没了爹娘相依为命,多亏谢老爹照拂。湘阳大了之后也算乡邻眼中‘有本事的’,身手好,能识文断字,性子温厚,长得分外俊,若不是谢老爹抢先订了,连镇上的富户都要抢女婿来了。
“那是冬猎日前后,村里祭天地祭勾陈王,游了夜之后丢失了一个小孩儿,四处找不见。他娘没两天就疯了。因为平日里都是我领着这些孩子的缘故,便猜出了他的去向,不过大人们都不信他一个人能跑那么远,只能在村子附近找,我觉得这样不知道要找几日才能找到,冬猎时节是最冷的,那孩子无论如何熬不住。”
看着湘缨那回忆的表情,谢长羡几乎能猜到,以这位姑奶奶的秉性,她多半是要自己去找人了。
他猜得是一点不错,湘缨一面抽出自己挂在腰间的横朱,一面说:“所以我就瞒着大人们自己去了。”
她乌亮的眼眸一转,看向谢长羡:“哦对了...我看现在世上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可听闻过太听学宫?”
谢长羡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转开话题,提及到太听学宫这个久远得像是神话般的存在,但他依然立刻端正了姿态,恭正地回答:“乃是道祖先圣太听所创传道之处,‘大道三千尽出于此’....”
太听道祖昔年踏入仙途,以人身跻身神魔之列,是天帝亲自点化,若无他开先河,并创立学宫广传大道,便不会有如今人族参悟造化飞升成仙如此通天之路。
他是鸿蒙之间开辟天地之祖,凡是人,尤其是修道之人,都要奉他为祖,尤其后来三千道法,也都是由此而生,因此太听之名乃是始祖尊号。当年太听宗以道祖名开宗立派,自然立刻激起修真界无数口诛笔伐,湘阳立刻成了当世第一狂妄悖逆之徒,可惜再如何大骂也没有天雷来劈他,何况就算是太听宗改个名号也未必就能立刻教修真界和颜悦色起来,于是该如何如何,骂来骂去,也没得改。
但要真论起来,天底下除了敢放言‘传道无拘,有教无类’的太听宗配得上这个尊号,整个修真界无人有此豪言。太听学宫昔年有论道三千之盛景,也是因为道祖不论族裔,不论贵贱,有心向道者便能入门与他论道,无论是人,是妖,是巫,乃至神魔,天帝座下金仙.....
今日之太听,也绝对称得上承袭昔日太听学宫之志。
“学宫自上古神魔之战后,道祖飞升,它也销声匿迹,连同遗址也失落无记,都说是烟消云散了无可供后人凭吊......”
湘缨抿着烟嘴轻轻一吸,不仅没有失落,甚至还有淡淡的笑意。
烟杆在她指尖晃了晃,湘缨对谢长羡抛出一个惊人的秘闻:“那是假的,因为太听学宫遗址,正在这北境千山之中。”
轻烟被她轻轻呼出,在模糊不清的雾气中,她面容一片氤氲,肤色雪白而唇红如菱,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与谢长羡惊愕得缓缓睁大的两眼对视。
“没想到吧?你爹敢立宗门用太听尊讳,是因为他的的确确得了道祖传承,若论起什么道统,那些狗世家早该三跪九拜以他为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