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骤然凌空而行,谢长羡被吹得趔趄两下,刚要自行调息稳住身形,便感觉到无形的灵炁环绕护身,湘缨的手按在他肩上,护着他相携而行。
谢长羡心里便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令他有些不适应。
万丈高空御风飞行,脚下飞速掠过重重山峦,但周身只有浅浅一层流风,谢长羡张口:“姑姑...太听宗只往东去百里,沈掌教已知悉您回归,或许连父亲也出关了。”
所以为什么让湘缨突然起了要去竹狩村的主意?
谢长羡属实琢磨不透。
湘缨回头扫他一眼:“有什么可急的,你难道没听过近乡情怯这个词?”
她抬手将脸侧长发往肩后一拨,嘀咕道:“有多少年没有再见面了....”
随即很直白地说:“我怕见到你爹样子变了,心里难受。”
这发自内心的一句剖白之词,叫谢长羡不知如何应对,更多的是茫然,便沉默了。
但这话不假,这一路上,湘缨就是在想这些,好像睡了一觉起来什么都不一样了,就算是她,心里也忍不住触动茫然,怕一切变得太厉害,也怕什么都没有改变。说到最后也是不是怕,更多是在和飞白筹谋日后将来。
好在湘缨似乎也不用他开解,忽然眼睛一亮,便往前一指:“看见了没?”
覆盖霜雪的群山不知何时已染上绿意,但那是一种深沉浓郁的颜色,并不青翠,是厚重的苍青。隆起的山脊间,河流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盘绕在山峰四周,稀薄的云雾在山巅拂动,只有最高的山上,才有积雪如玉迎着远方伫立。
“原来那锦屏雪山,也只有这么矮。”湘缨自顾自感慨,“以前目之所及,它就是最高最远的山了。”
这山如今遥遥俯瞰,称得上是秀丽,确实如同锦绣屏障,雪线只到山腰,云层之下,地势和缓处有大片杜鹃,桃李杏等点缀其上,山下遍植松柏翠竹,风景如画。
凛冽的风在这里都柔和几分,顺着潺潺的河流,扫过这一片称得上丰饶的土地。北境人烟稀少,能供人繁衍生息的好地方太少,但这里一定能让人扎的下根,丰沛的溪流会流经那些被辛勤开垦洒下种子的良田,山林里会有无数肥美的山鸡野猪和鹿,每一棵下都能挖出菌菇,竹林里会长出鲜嫩的笋.....
谢长羡忽然看见大片建筑,但细看,就看见其实只是断壁残垣,上面已经覆盖了厚厚的野草和长起来的草木。
他甚至以为那是看错了,湘缨带着他飞得很快,如风般毫不停留地掠过,然后直奔向目的地。
这里完全是深山之中了。
谢长羡被她轻巧抬手一扔,倒也没有狼狈,湘缨手刚松开,他腰腹用力,运气腾身一跃,便已经从数丈之上飘然落地。
此处绿竹猗猗,阳光从头顶照下来,便被窸窣摇动的竹影交裂如网织,静谧风声里伴着飒飒作响,湘缨踏着一杆青竹落下,红袍落在碧叶里,脸上带了几分笑意。
她从竹子顶上跳下来,兴致盎然:“走!带你去看看我和你爹以前住的地方。”
弹回去的青竹摇落一地竹叶,谢长羡摘下头顶掉下来的一片,有些无奈。
湘缨已走在了前面,竹林深深,没走多时,前面便出现一大片山坡上村落的遗迹。
只能说是遗迹,因为现在已经寥无人烟,那些破败的砖瓦和残破的土墙已经被无数时光侵蚀殆尽,竹林的根系已经蔓延到了这里,倾倒的木橼石柱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
当谢长羡看见散落其中的墓碑时,心头不知怎的重重一跳。
他的脚步下意识顿住,湘缨却依然大步往前,这里原来的道路恐怕已经完全被野草覆盖,就连那些墓碑也几乎被淹没其中。
若这些屋舍还是当年模样,那此处应当是个繁盛安宁的小村庄,可是如今,这里只剩荒凉破败后的寂静了,陈旧的石碑取代了那些人散落在房屋的旧址上,在断壁残垣中静悄悄地向往望着。
谢长羡忽然觉得自己对父亲和姑姑的过去实在是一无所知,这个败落的村庄或许留存着一些鲜少人知的过往。
但其实不难推测,这两兄妹早年与修真界世家宗门势同水火,某些门派的作风素来横行无忌,这样一个小村落,甚至不需要多么费力,几个外门杂役弟子,便能如割草碾虫般收割掉上下性命。
谢长羡心情沉重,前面的湘缨却没有被这荒凉景象触动,相反的,她仿佛十分愉快的左顾右盼着,随手掐诀使得杂草丛生的道路被清理出来,强大的灵炁在四周涌动翻腾,枯枝败叶被清理一新,露出下方不见天日的坟茔和墓碑。
她一路走,一路‘祭扫’,还不忘指着那些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出来的遗迹对谢长羡介绍:“这家女儿以前和你娘亲很要好....村里的篾匠还跟你爹学认字呢....这里的猎户被你外公教训了一顿,往后每年都送半头野猪过来....”
湘缨如数家珍地说着,一路走去,把谢长羡强行拉入到了令他无所适从的陌生世界里,小得只有一个竹狩村,每个人都好像认识,四处都有他父亲和母亲,还有姑姑生活的痕迹。
“外公和这些村人,都是被谁所害?”谢长羡下颌紧绷了一瞬。
湘缨回头对上他沉沉的眉眼,只云淡风轻地一瞥:“没什么可生气的,害了他们的人,自然早偿了命了,如今恐怕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她嘴角一扬:“你今天头回来,别管其他的,高兴些,让你娘和外公九泉下看了也安心。”
谢长羡眼中闪过愧疚之色:“...我从未来过这里,也不曾祭拜母亲和外公,我....”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爹这么些年来不管你,别人也不知道这些,往后补上就是,况且死人没有活人要紧,每年来尽些孝心就行,你娘和外公还能跟你计较?”
湘缨一甩袖子,把谢长羡噎了回去,他无语半晌,湘缨已大步往前走去。
绕过一棵歪脖子树,走小道在竹林中曲折前行不多时,两栋屋就一左一右立在前面。
这里很不一样,湘缨走近时,脸上的笑容越发鲜明,神采奕奕的双目凝视着几乎还维持着原样的屋舍,两间青砖黑瓦房,屋顶上生着嫩绿的苔藓,檐下燕子衔泥做窝,窗棂合拢,仿佛随时都会有人推开。
屋外还有养鸡养羊的篱笆,一棵枝繁叶茂的杏树将枝条伸到房前,水井里飘着落叶,映出蔚蓝的天和云彩。
两块碑立在屋外面,湘缨记得那里原来是菜地,谢芳菲时常在菜叶上抓小虫子喂鸡。
如今她的坟茔周长着开着花的杜鹃,活泼又娇艳,与谢阿爹一道安眠于家园之中。
“阿姐,我带你儿子来看你。”
谢长羡跟在湘缨身后,慢慢走到那两座坟前。
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是比起在庄严的大殿中面对长生牌位和莲花灯,面前这小小的,粗糙的石碑,竟然让他喉头发紧,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涩滋味先于他的意识被催生出来。他原来并没有觉得没有母亲是一件值得遗憾的事,但如今面对着矮矮的坟墓,难以遏制的感情便如春风后的新芽从心头长出。
湘缨到墓前,也不三跪九叩,也不焚香烧纸,就地跪坐下来,很不庄重严肃,后面的谢长羡自然不能跟着学,凝神静气地将袍角一撩,心神端肃,跪在墓前恭恭敬敬地磕头。
母亲,外公,长羡来看你们。
而湘缨静静地凝望着墓碑发了一会儿呆,两手搭在膝盖上,心中一时涌起万语千言。
她在心里默默地计算年日,却怎么也算不清,只记得当年她含恨背井离乡外出流亡,知道湘阳带着谢芳菲拜入混天派。这倒是好事,湘缨当时还欣慰,他得了助力,竹狩村自然也能受到庇护,但过了很久之后才听说,锦屏一带所有村镇都因为混沌魔气侵染而全灭。是绀阳琢日宗弟子不辞辛劳祛退魔气,诛杀魔修,还此地一个清平。
至于事实究竟如何,只看后来湘缨杀入南境,拼死将绀阳五大世家灭了满门,人头滚滚,举世皆为之震动。
湘缨给修真界带来的恐惧正是因为这一桩桩一件件几乎疯狂的杀戮积累起来的,这倒没什么好说的。如今望着这石碑,她反而莫名生出一个突兀念头。
当初回来给大家立碑时没有想到,若是能带回那五家家主的脑袋放在坟前,也好叫大家伙解解恨。
竹狩村在深山里,常年以耕猎为生,只是没有什么好田地可种,倒是人人都能弯弓射箭上山打猎,代代和山里的野兽相互拼命,因此民风彪悍,年节时,还要把血肉相博的猛兽血淋淋挂在门头——这样泼天的深仇大恨,竹狩村上百户男女老少,虽然都是渺如草芥的凡人庶民,也要那些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仙门世家血债血偿的。
遥远的南境,绀阳尊贵的世家血脉们恐怕也不会想到,他们有一日也要为这些随手便杀了的如虫豸般的凡人赔上命。
可是这百年道途,湘缨想起这回事,偶尔十分畅快解恨,更多的时候又是不如意,实在是不够!杀得太少!
湘缨把这些叫人气得拍大腿的抱怨吞回去了,闭上眼睛又睁开:“年日颇久了,我如今都快两百岁了,想必你们大家也早都投胎去了,可别投生成猪狗鸡鹅让人吃,还是得当人才好。最好是投到那富贵些的人家去享享清福....哦!要是有灵根,那更好了,哥哥如今也是开宗立派了,你们来当太听宗的弟子,咱们还能在一块儿。”
她念念叨叨地小声说了一通,想起以前在村里从小受谢老爹、谢芳菲关照,心头一痛,望着他们的碑,想念故人,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湘缨怎么好意思在谢长羡面前哭哭啼啼作伤春悲秋之态,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便清了清嗓子,对他说:“好了,你也不要太伤心难过,你娘和外公虽然没了,但是往后姑姑会对你好的,你要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