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之路自然比来时更加轻松惬意。
万鬼哭坟有千里之地,往东去则自有昆仑天堑,伫立千万年的雪山如一道壁垒,横亘于北境与这片死地之间。
北境苦寒,也因为这昆仑山上吹拂而去的千万年未曾融化的冰霜寒风。
以前在竹狩村,湘缨尚且不知有昆仑,有北境,只知道目之所及最高最高的笛兰雪山,已经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难以翻越的远方,更不要说是西越昆仑,抵达这片传说中不知真假的荒原。
但她来时,引动的天雷将昆仑山脉劈出一道裂痕,这连绵万里的天障在云雾中显露出苍白的缺口,覆盖着皑皑积雪,在地平线极处模糊得如同一道虚影。
当他们看到云天之下的雪峰山巅,冰冷的气息朝着平原吹袭,冻得人瑟瑟发抖,但大家都情不自禁发出欢呼。
日夜兼程花了十日才从万鬼哭坟中走出,可喜可贺,不过到了这里,便可以发动寸地阵,须臾间东去千百里,直接抵达千山之中,回归太听。
苍凉的荒原由腥臭的暗红色土壤混了黄色,干巴巴的枯草无力的长在贫瘠的沙土上,再往远处去,天地交汇处连绵起伏的山脊披着朦胧的天光,掩映在云天之中的山巅上,白雪皑皑,沿着灰色山脊向下延伸,深绿色的森林颜色沉郁,如同大地上一片暗淡的影子。
湘缨看了好一会儿,勉强从辽远的山脊轮廓上分辨出一二。
那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上有一个巨大的缺口,山体上暴露出来的灰色山岩被积年的白雪覆盖了一小部分,但那断裂得很不自然的山崖就像一排整齐的牙齿被拔了一颗一样,非常不自然,又像是天上掉下个大斧头劈断了山脉。
湘缨托着下巴遥望,被这一幕触动了回忆。
嗯,当时的天雷,确实很烈。
大家在这里稍作修整,随即便能回宗门,气氛经过多日的沉淀,终于又在此时躁动起来。
悄悄回头望,那一位正坐在熊背上悠然散步,远得只能看见一大坨黑白和上面一点红。
浓眉大眼弟子用力地捏了一把拳头:“我们要不要用传讯符提前告知一声?”
“起码得让掌教知道吧?”
“沈掌教得是什么反应啊....”
大家面面相觑,长叹:“掌门仙尊便不用想了,一定又在不策峰闭着关呢。”
说到这里,大家便将目光投向江月白。
作为掌门仙尊的亲传弟子,江月白眼神飘忽了一瞬,严肃道:“不必看我,师尊闭关不可侵扰,我是不会去打扰的。”
她就算有这个想法也没有用,湘阳与她也就见过不超过一巴掌数,是非常之可亲,甚至还提前为自己不能亲自教导她而致歉,然后送了她极珍贵的百目护心镜和弟子命符。
江月白受宠若惊,惊到先是诚惶诚恐,然后沾沾自喜,她自认为非常受宠,但是现在才发现,湘阳没有给她传讯玉符.....
也就是说她无法直接联系湘阳,不过若是捏碎了命符,湘阳估计也能发现,他要想要与江月白传讯,倒也不必用玉符,一道神识即可。
但江月白还是不敢随意动用命符这种要紧时才敢用的东西,只好僵住了。
大家只好将目光默默投向一旁背对着他们的谢长羡,他正低着头,掌中有一艘精巧至极的核舟,窗上的方胜纹和檐下的羊角灯都清晰可见。
谢长羡将核舟往半空一抛,两手结印,小舟四方浮现出变幻不断的符文,金光熠熠闪烁,核舟便瞬息间从拇指大小变得如真船一般,二三十人可绰绰有余。
船下流云浮动,飘在他们上空,在地上投下一片硕大的影子。
谢长羡转身便对他们道:“快些上船。”
那男弟子便抓了抓后脑勺:“谢师兄,我们回去之前,可要提前通报一声?”
被他问得一愣,谢长羡颇有些不解,但随即便恍然,将目光投向远方,迅速瞟了一眼湘缨和飞白处。
他不甚通晓人情世故,直到这档口才想起来,湘缨身份特殊,确实应当提前告知太听宗门内部,起码掌教沈波风要提前知道这件事。
他便想,湘缨是他的姑姑,湘阳的妹妹,血脉相连,自然只有高兴的份,可是其他人恐怕不会和他们一样。修真界若知晓这件事,应当会掀起不小的波澜,这是太听上下都要面对的。
慎重地点了点头:“多谢吕师弟提醒,就劳烦你先向沈掌教通报,具体如何待我们回了宗门再行详禀。”
谢长羡如此郑重其事,吕力颇有点受宠若惊,开口都结巴了:“师、师兄言重,我立刻发传讯符。”
他本来便是沈波风亲传弟子,沈波风作为掌教,在湘阳常年闭关不出的情况下于宗门内执掌上下,几乎代管了整个太听,吕力作为他的弟子,也是从旁协助惯了,上下弟子中颇有人望。
他做事是很靠谱的,一道流光须臾间从掌心中飞出,捏碎的玉符碎屑也消失在空气中,吕力便对大家点点头:“如此,大家便快上船吧。”
弟子们依次登船,趴在船舷便叽叽喳喳起来。
难得有这种出远门的机会,在外面风吹雨打,这回总算要回去了,放松之余不免兴奋,压低了声音嘀咕:“可看够这鬼地方了!比起来咱们太听虽然景色单调些,但白雪总比脏兮兮灰扑扑的红土好看。”
“真亏剑尊在此地待了几十年,换我孤身一人,顶多撑上十日,就要被四处游荡的魔物撕碎了。”
“...你们猜,等我们回去,掌教和各位长老得受多大的惊吓?”
“听闻连掌教都没有亲眼见过湘缨剑尊,我们这回算是抢先了!”
云妋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发问:“沈掌教不是在剑尊...之前就加入了太听吗?为什么会没见过剑尊呢?”
江月白横她一眼:“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当初师尊开宗立派召集众仙举义,就是因为世家打压散仙,四处耀武扬威,不肯投效为马前卒者杀无赦。当时师尊怒起反抗叛出浑天派之前,上仙就被绀阳五大姓追杀,下了销骨令。”
她说到最后几乎只是蚊子哼哼:“反正师尊兄妹早便失散了....沈掌教还是后来的呢。”
江月白闭上了嘴,有点憋屈。作为无量城江氏小姐,关于过去翻天覆地的两百年,整个修真界因这对兄妹而颠覆,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秘流传不多,而她恰好知道很多消息。
但是不能讲,纵使她有满腹倾诉欲,也没那胆子在湘缨本人面前嘴碎。
而且她讨厌云妋!她才不分享这种猛料给她!
是不是很抓心挠肝!?是不是特别想知道??江月白瞪着眼睛期待云妋脸上出现求知若渴的哀求表情,但是瞪了几秒钟之后,云妋便抿住嘴唇一脸紧张地缩回去了。
“........”这大瓜谁不听谁后悔!
湘缨骑着飞白闲庭信步,即使是飞白,隔着这么老远的距离依然能将孩子们叽叽喳喳的闲话收入耳中,立刻蠢蠢欲动地发问:“他们说啥呢?”
感觉湘缨背后故事挺多的,也是,死而复生这种主角配置才不会出现在一生平平无奇的普通人身上。
他以为湘缨多半会对往事讳莫如深,已经准备好被一烟斗敲在脑袋上,但是没想到湘缨眺望着远方景色,轻描淡写道:“我与湘阳都是年少时得机缘入道,不过始终于那些修真世家所不容,他加入浑天派之后我便流亡在外,大约也有.....百年未能再见。”
说到这个似乎很长的数字,湘缨忍不住恍惚了一下,手指上的烟斗轻轻一晃,飘出几粒烟灰。
感觉上,倒也没有那么久啊,怪哉。
飞白乍一听,啥?感觉这哥不靠谱啊!居然能和妹妹分开百年自己去投靠世家,真不是个渣哥吗?
他忍不住扭头瞪了远方的谢长羡一眼,他还以为他们感情很好!
“你这哥哥...真能投靠吗?谢长羡都长歪成哪样了也不管,是亲生的吗?”他忍不住吐槽,然后就如愿以偿被敲了一下,脑瓜子嗡嗡的。
湘缨毫不留情地说:“你懂个屁!”
委屈巴巴:“我也没说错啊...谢长羡确实有点....不食人间烟火,这算是因为家长没教育好吧!我告诉你别的我不行,当年教师资格证不是白考的诶!”
谢长羡走过来时,正好听见飞白嚷嚷他的名字,湘缨盘着腿坐在他背上看向谢长羡,云淡风轻:“没事,我们玩闹呢。”
他对着飞白毛茸茸的熊脸和汪汪泪眼沉默了半晌,才说:“...请姑姑上船吧。”
飞舟浮起,谢长羡站在船头双手结印,金光流动着在舟身四处织就成精妙的阵法,须臾之间,清风从甲板上站着的人们身侧拂过,船外的景色却瞬息变成模糊的色块飞快后退。
几个弟子照旧在后头嘀嘀咕咕:“谢师兄太厉害了,一人之力就能发动寸地阵,我要达到这种境地得到何年何月啊。”
“你跟谢师兄比?心里有点儿数吧,要不然人家怎么是首席呢,你我能和谢师兄出行这么一次都算是烧了高香了。我这辈子恐怕只有这一次机会能亲自作为明光照炁阵的守位,我下辈子都能记得这件事!”
“谢师兄这么年轻,就能做大阵眼位....我真想把他供起来早晚三炷香,下辈子我也当个天才。”
谢长羡背对着所有人,本该专心致志地维持寸地阵的灵炁流动,但不知道怎么的,这些往日里他视之如常的夸耀之声,在湘缨兴味盎然的注视下忽然变得如芒在背。
他感觉自己的脸在不受控制地发烫,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他从来没意识到在长辈面前被师兄弟夸赞会让他感觉如此窘迫,整个人都像是被火烧似的,恨不得飞过去捂住他们的嘴。
但谢长羡依然岿然不动,只是背影相对,通红的耳朵却将那难得一见的情绪暴露无遗,看得飞白窃笑,偷偷对嘴角轻翘的湘缨说:“他这个时候还是挺可爱的,是吧?”
在所谓清冷孤高的外表下,谢长羡流露出的那几分少年心性,倒让人看得可乐,书里冷酷无情的仙君人设也缓缓崩裂,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真实的,有着几分人情味的后辈子侄。
飞白已经擅自将他看做好大侄儿,觉得谢长羡虽然在某些方面缺根筋,但也蛮叫人怜爱。
小可怜儿没人疼,见着湘缨像是老鼠见了猫,喊声姑姑都嗓子发紧,是既不敢亲近,也不会张口,飞白不只一次看见谢长羡的目光一直偷偷望向湘缨,脸上的表情总是充满了隐约的不安,一双乌润昳丽的黑眸闪烁不定。
飞白自动将那复杂的情绪解读为对湘缨这个长辈的孺慕之情。
但是湘缨这几日同行,未曾特别表现出对谢长羡的关注,总是望着远方发呆闲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