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涂白蘋当天才派人去涂府传话,说自己得了风寒怕将病气过给老太君,就不回府团圆了,又让人备了几份礼物,再三嘱咐一定要对涂府那边隐瞒自己的病情。
涂白蘋担心自己眼瞎之事被王氏知晓后,王氏对自己更加没了忌惮。以前就是因为自己太弱,才一直被她拿捏。
这天,秋水别苑有亲人的通通放一天假,没有的便一同在秋水别苑过节。
上次整治完后,烟儿后一个月又陆陆续续将一些人赶了出去,现在秋水别苑里的其实也没多少人。
烟儿想招新人,涂白蘋不让,只是将各人的工钱提了一倍,一时大家干活的热情空前高涨,也没一个喊苦喊累的。
现在中秋又给那些有亲人有家庭的放了假,更没几个人了,烟儿提议直接在秋水别苑进门的大花园里吃饭,还要大家伙一起准备当天晚上的饭食,涂白蘋不想扫兴,随烟儿整去。
虎子和小宝两个人分配到的活计是陪涂白蘋,两个人做好功课就来了青萝院。虽然课业停了,但涂白蘋留了不少读书的任务,两人也都是一丝不苟得完成,这一点,让涂白蘋很是欣慰。
小宝说:“大姐姐,我给你唱个歌吧,我以前在红翠楼外头听来的。”
虎子瞪了一眼小宝。
小宝赶紧捂住嘴,然后小声地道:“大姐姐,我好像忘了唱词了。”
涂白蘋莞尔一笑。
最后变成虎子和小宝背诗给涂白蘋听。
碧落山庄。
一片静谧,既无添灯,也无加餐,甚至每个人身体都绷得紧紧的。
每年八月十五这一天,四皇子齐政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不允许人打扰,若是有人吵到齐政,第二天就被发卖了,所以大家这一天都小心翼翼的。
老陶把事情安排下去后,枯站在齐政的门口,老陶每年这一天都是这样过的,在老陶心里,齐政更像是一个孩子,一个可怜的孩子,老陶不知道自己还能守齐政多久,总之,能守多久就多久吧。
立时,齐政的房内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声。
老陶不是第一次听,可每一次都揪心不已,恨不得替齐政承受那彻骨的疼痛。
这一次的呻吟声格外得久,老陶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忽的,东西被打落的声音,肉体倒地的声音,还有一声急促的哀嚎声交织在一起。
老陶猛得冲进去,只见齐政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十个手指头皆已染红。周围是碎了一地的瓷片,中间还有一把沾血的匕首。
老陶将齐政挪到床上,又跑到屋外去喊人。
“快!拿着这块令牌去五临街请吴亘源太医来!要快!”
那人身影一闪,化为一缕清风。
老陶又折回屋内,找来纱布和金疮药,把齐政的十个手指包好,随后拿帕子将齐政嘴角的血渍擦去,又将匕首拾起来归位,最后还清理了地面,将屋内所有东西复原。
吴亘源是太医院的院首,每年八月十五都会给自己安排一天假,美名其曰赏月。
吴亘源坐在院外,望着月亮,也许是年纪大了,很多故人都已离开,竟生出不少寒凉之意。
兀然,紧促的敲门声响起。
吴亘源拎起放置在手边的药箱起身。
五临街的红翠楼,灯火阑珊,花彩缤纷,细乐声喧,一片太平气象,堪堪一富贵风流窝。
贾岛往日里见了这些,倒也觉得有几分妙处,今日也不知为何,总觉得腻味非常,即便是在墨香扑鼻的雅间都有些烦闷。
贾岛推开窗户,透透气。
目光很快被某处吸引住,面露狐疑,太医院院首竟跟在一个夜行衣后面疾行,那人一看就不是宫里的。
于是乎,贾岛下喽,跟了上去。
一路尾随至栖霞山。到此,贾岛止住脚,心里一突,不会是她病了吧。
贾岛早就查过涂白蘋的底细,与涂府关系不好,常年居住在栖霞山进山一二里地的秋水别苑。
贾岛想起上次看到那人,把自己灌成了死猪,哪像是身体不好的样子?又想她竟能喊动吴太医,还是自己小瞧了她,一定有自己不知道的情报,想到这一层,贾岛掉头回城。
碧落山庄。
吴亘源细细地把着脉,脸上的表情一点点严肃起来,细而无力,气滞血亏,比那恶疾缠身的八旬老者还差。
老陶见吴太医脸上神情,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吴太医,四殿下这昏迷不醒,是何缘由啊?可担心死小老头了。”
吴亘源道:“四殿下体内毒素倒行逆施,没有沿着手指经络排出,反而往胸口钻,这是排毒之时没有平心静气所致,可是下人扰了四殿下?”
老陶摇头道:“无人来扰,我就在这屋外守着,没有人靠近过,更无野猫野狗来过。”
吴亘源叹了一口气,“想必是四殿下自己想了什么事,乱了心神。”
“可有什么害处?四殿下什么时候能醒?”老陶焦急地问。
“我等会替四殿下施针,逼出毒血,心口毒气一出,自然醒了。”
“药呢?以前的药还吃吗?”老陶又问。
“我现在重新开副方子,药都是你们庄里常备的那些药,只是分量和以前不太一样,你抓好药煎一剂来,四殿下醒了就得喝。”
老陶连忙应下。
老陶煎药,吴太医施针。
半个时辰后,齐政悠悠地醒来,眼睛能看到模模糊糊重重叠叠的人影,虚弱地问:“是吴太医吗?”
吴亘源老脸笑出花来,“哎,正是在下,殿下可是能看到些许了?”
“稍微有点样子,看不仔细。”齐政道。
“殿下这次排毒失了心神,体内毒素蹿到心腔了,这一次视力只能看清这么多了。”吴亘源道。
齐政略有些失落,很快又掩去。
“谢吴太医,又救本宫一次。”
“这不是小老儿的职责麽?殿下不必客气。”
齐政怎么不知道,吴太医每年这一天都给自己告一天假,一夜不眠不休,随时等着。
“母亲已去,吴太医该还的已经还清了,以后不必专门为了本宫等一整夜,有事老陶会派人去寻你。”
吴亘源低声怅然道:“我欠惠嫔娘娘的,永远都还不清。”
齐政刚醒,意识不是很明晰,只听到“还不清”几个字,不再多言,世间高士为恩义不惜陨首结草。
齐政的眼皮一搭一耷。
“四殿下,现在还不能睡。”吴亘源提醒道。
齐政“嗯”了一声。
老陶的药还没来,吴亘源只得寻些话来说:
“愚最近在京都听闻一奇事,在下说与殿下解乏,可好?”
齐政点点头,“说吧。”
“最近这京都的大夫口里流传着一桩疑难杂症,说有一小姐在梦中哭了一整夜,醒了双目失明,请遍京都看眼疾的大夫,也没看出个所以然,现在大家伙都说这小姐是恒娥附身。”
“梦里哭断肠,可能那位小姐悲痛到极致了吧。”齐政淡淡地说。
正巧老陶端着药进来,这话就放在一边去了。
吴亘源一直在碧落山庄待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反复确认齐政无碍后离去,今日还得去太医院当值。
早朝之后,齐丰帝把贾岛留了下来。
御书房。
“西北那边可有信了?”
“回圣上,上个月初三,崔醉妻死,崔醉殉情,当年的知情人又少了两个。”
“我就知道这里头有猫腻!前脚刚查到点眉目,后脚就断了线索,给我仔细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齐丰帝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
“是!”贾岛恭敬道。
“贾翰林退下吧。”齐丰帝摆摆手。
贾岛未动。
齐丰帝挑起一边眉看向贾岛。
贾岛动作比脑子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哭丧着脸,凄凄惨惨地诉起苦来。
“圣上,下官近来头疼气短,夜不能寐,食不能安,一闭眼就是魑魅魍魉,想必是干多了一马双鞍之事,这才神思靡靡。”
齐丰帝见贾岛虽未明说,话里话外都要邀功的意思,冷着眼问:“贾翰林,这是在暗示朕替朕干了很多活,想升官了?”
贾岛一把拜倒在地,哀嚎道:“圣上,下官哪会那么想,下官就是想请圣上给个恩典,让下官去太医院请太医把把脉,外头那些个庸医说下官阳气弥散,让下官备好棺木呢,下官现在只信太医院的医术。”
贾岛一边说一边挤眼泪,到最后还真掉了几滴泪来。
齐丰帝一愣,这小子这么贪生怕死的吗?年纪轻轻不过是睡不好觉就哭成这样,在心里一阵好笑。
“瞧你那出息,芝麻大点事,赶紧把你那猫尿憋回去,去太医院看看吧,就说是朕的口谕。”
贾岛千恩万谢退下。
一出御书房,神色如常。
太医院内,吴亘源正查看着新晒得草药。
“这是今年新出的三七?这断面颜色真不错。”
“这可是从云州文山县出产的三七,你看看这茎痕和环纹……”
吴亘源顿住,反头一看,来人并不是自己的徒弟。
“在下贾岛,供奉翰林,见过吴院首。”贾岛拱手行礼。
吴亘源虽是太医院的人,无须朝会,也不参与朝事,但每年科举新进的三甲还是有留心,知道眼前这位是新年拔得头筹的状元郎。
“贾翰林来此是有病要探?”
贾岛眨眨眼,“有病要探。”
“贾翰林不妨先说说症候?”
贾岛故作高深道:“我这病呐,有些奇怪,吴院首不若先把把脉?”
这吴亘源是个医痴,两眼放光道:“快随我来。”
吴亘源将贾岛领进一个隔间里。
把脉。
吴亘源眉心拧紧,“贾翰林,无症喊病可要折寿,请走吧,太医院忙着呢。”
贾岛将手抽回来,舔着笑脸道: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昨日秋夕吴太医低头赶路怕是没瞧见,今儿个怕是要好好看。”
吴亘源惊得脸色一变,“贾翰林这是何意?”
“吴院首不要慌,在下不是什么好事之人,只是想问涂二小姐生的是什么病?”贾岛笑得道。
吴亘源一时脑子反应不过来,“涂二小姐是哪位?本院不认得。”
“吴院首这是想替涂二小姐遮掩?”
“贾翰林耳背吗?”吴亘源有些来气,这人莫不是来找茬的。
贾岛眉一扬,“难不成是什么珠胎暗结或是闺阁之病?”
吴亘源气得一口气横亘在胸腔,上不上,下不下,快把自己闷死过去。
“滚出去!”
贾岛眼见着要自己把这小老头气得半死,电驰星掣般离开。
贾岛一面走一面囔囔自语,“不会病入膏肓了吧。”
出了宫门,一匹快马往城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