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宫里,姜肆在换衣裳。
从她进来以后,不知道是不是薛檀的吩咐,李三儿并没有给她安排活干,所以她每日都很自由,不过再自由,她要想出宫还是要提前报备一下的。
李三儿倒也不拦着她:“姑娘要去哪儿?”
姜肆说:“今天是我娘的生辰,我不在家中,总要远远地替我娘庆祝一二,她不曾来过京都,我想替她去看看。”
但凡换个知道些内情的人在这都不会信她的鬼话,可李三儿并不清楚她和原身的娘早就闹翻了,只当她还是一片孝心:“既然这样,那你去吧,不过一定要准时回来,宫门最晚戌时就关了,太子宫是亥时。”
他想起薛檀对自己的叮嘱,问她:“要不要找个人和你同去?身上的银钱够不够?”
姜肆说够。
她只打算一个人出去,也不是要去买什么东西,只是下意识地想出去转一转,用不上什么钱。
这样李三儿也就没什么话说了。
姜肆一路出了宫。
她对宫里熟悉,对京都也更加熟悉,哪家的酒楼好、谁家的铺子最爱缺斤少两都一清二楚,顶多因为现在是二十年后,有些变迁,她有些对应不上了。
以前她爱和好友吃一家铺子的羊血粉,烫得微微凝固的羊血,鲜嫩得很,撒上一撮葱蒜沫,泼上热油,再浇上两大碗油泼辣子,能把人香个跟头。
她找了一圈儿才看见那家羊血粉。
店家早就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小摊贩了,如今好像已经升级成了一个小食肆,卖得仍旧是粉,只是多了些别的花样,至少比二十年前还多一些。
姜肆进了门,先点了一碗粉。
二十年前一碗粉五文钱,如今涨到十五分了,从前用的普通陶瓷小碗,现在换成了青瓷的,不是什么贵价东西,只是看着更高级了些。
味道还是二十年前的味道。
端碗上来的是对年轻小夫妇,姜肆打听了一下,原来是之前那对老夫妻的儿子媳妇,因着老夫妻年纪大了,就把铺子传给了孩子们。
姜肆吃完了那碗粉,结完帐出来就直奔东大街。
整个京都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有一条大街,北面是皇宫的方向,南边出京都,西街住的多是平民和商贩,东街住的则是权贵官员更多一些。
姜家就在这一条街上,从前的六皇子府也是。
姜肆怀着忐忑的心情,先去了姜家附近。
来之前她有些害怕姜家已经不在原地了,那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找,或许还要想办法打听一下搬去了什么地方,可来了以后,她就松了一口气。
姜家还在。
门庭比之前看着更加富贵了一些,门口原先挂着的牌匾从木质的换成了金镶边的,连看门的小子都从两个变成了四个。
姜肆无声地笑了一下,心里想的是,这么多年,姜家似乎更上一层了,或许她应该试着信一下薛准?也许真的不是薛准毒死了她吧,毕竟要真是薛准毒死的,姜家现在多半也消失在历史洪流里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繁盛。
她并不打算进去,只是看了一眼姜家还在就转身离开了。
从前活着的时候她已经减少了回家的频率,如今再来一次,虽然有些想念父母,可对她来说,这二十年的时间差不过是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她还记着自己是半个多月前才见过父母。
她还没有对时间的流逝有太深的感悟,唯有刚刚在那个粉铺里有一瞬间的感叹。
东大街比起西街要冷清一些,来往的大多是马车轿子,像姜肆这样步行的也有,但极少。
从姜家一路出来,每隔一段路就有一座府邸,有些名字姜肆记得,有些却完全陌生。
她漫步在这条街道上,透过那一点熟悉和陌生,慢慢地有了一些代入感——直到走到一座府邸跟前,她停下了脚步。
如果说姜家只是门户大了一些,给她的感触还不算深刻的话,眼前这座府邸才是真的叫她整个人都愣住。
裕王府。
这是从前姜肆和薛准住的。
最开始的裕王府只是一处小院落,前后只有一进,因为薛准不得宠。
薛准年纪小的时候住在后宫,说是后宫,其实也是冷宫,后来他年纪慢慢大了,再呆在后宫就不合适了,那会儿他的兄弟们都已经出宫开府,连比薛准小三岁的九皇子都已经建府了,唯有薛准还在宫里。
当时的太后看不下去,叫先皇赶紧也叫薛准挪出宫去。
先皇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心情本就不好,底下的人也看出来了,所以最后办差事也敷敷衍衍的,按理来说皇子出宫开府,都是要新建的府邸,可工部当时说整个京城的府邸都有主了,分不出多余的,再想要新建的,就得到西大街去了。
其实哪有这样的?前头的几个皇子建府不也都是腾出来的空府邸吗?那一年被调任的京官也多得很,空置宅邸何其的多?
可先皇不在意,随口应下,薛准没有母亲,后宫里也没人帮他说话,连兄弟们都避之不及。
他就到了这座破败的小院里。
后来姜肆和他成了亲,也是住在这个小院里,一住就是三年。
她和薛准所有的回忆都在这座小院。
她死的那一年是先皇开始重视薛准的那一年,太子愈发暴虐,先皇有意换太子,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就是那个时候,薛准才入了他的眼——不是作为继承人,而是作为磨刀石。
既然是磨刀石,面上的待遇总是不能差的,时隔三年,先皇才好似注意到了从前对薛准的冷落似的,他提出要给薛准换一个更大的院子,五进的王府,金碧辉煌。
姜肆路过的时候去看过一眼,确实很气派。
可薛准拒绝了,说已经习惯了这个院子,与其换一个,不如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扩张。
这回工部没跳出来说没有空府邸了,他们麻溜地把周围的民居给迁走了,以小院为中心,造了五进的大院落,亭台曲水,落花繁英,比起从前是天壤之别。
如今,姜肆就站在这座府邸外面。
虽才三月,却已有了几分热意,她躲在树荫下面,远远地往前眺望。
裕王府在她死的时候因为薛准的炙手可热颇为热闹繁华,来往的人很多,门房还专门安了一个框子放在门口收帖子,就这还不够用,多的是各种托关系进府相见的,那一整年里,姜肆都在收各个夫人的赏花宴的帖子。
从前门庭若市的裕王府,如今也冷清下来了。
府外的墙壁上长满了藤蔓,几乎将整个府邸都埋进那片绿油油里,连府门,远看上去都旧了。
姜肆有点意外。
按理来说,薛准当了皇帝以后,裕王府应该会有掖庭令定期派人来维护的,毕竟是从前的脸面,若是破败了,面上总是不好看,至少要五代以后,这座府邸才会被重新并入空置府邸那一类。
薛准是老了,又不是死了,怎么裕王府就破败成了这样?
她头一个反应是不是薛准心虚——看到姜府的时候她还想着兴许毒死她的不是薛准,这会儿又有些摇摆不定了。
实在是她死得太突然了,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这会儿倚着树,心里想,会不会是薛准毒死了她,然后不敢重新进裕王府,怕她变成冤魂索命?
她被自己的猜想逗得忍不住发笑,低着头拿脚尖踢飞了一颗小石子,没办法,她实在没办法想象自己披头散发呐喊着赔我命的场景。
等石子儿从树荫里越过明暗界线滚到太阳底下时,她听见了甲胄摩擦和车轱辘的声音。
她抬头去看。
一列禁卫骑着马驾着车远远过来,停在了裕王府门口,领头一个有几分眼熟的舍人弓着腰往后走去,到车边说了几句话。
姜肆下意识把头缩了回去。
她认出来了,那舍人是梁安。
太监们没了命.根子,老也老得慢些,更何况梁安当了二十年的大太监,日子过得也还算滋润,看起来也就不如别人老得明显,五官没怎么变,脸上只多了两条褶子,一眼就很好认。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姜肆的心跳慢慢鼓噪起来,扑通扑通的,在这个寂静的时候分外明显。
能让梁安那样恭敬且会到裕王府来的人,只会是她的丈夫薛准。
她下意识有些紧张。
可过了一会儿,被春天的风一吹,她忽然就醒悟了——有什么好紧张的!她都换了个身份了,虽然和以前长得有几分像,可只要她没被熟人看见,天底下这么多人,薛准总不能把她逮出来吧?
想明白以后,她躲在树后又悄悄探头,想看看薛准到底想干什么。
马车帘子掀开,薛准从里面下来。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旧衣,连束发的发冠也是旧物。
姜肆第一眼还是去看他的脸,她以前能看上薛准,他这张脸占了一半的功劳。
薛准是老了。
一个人的年纪上来了,哪怕和从前一样是旧妆扮,依旧能看得出岁月的痕迹,薛准这些年再怎么保养,也遮不住脸上的风霜痕迹,眉间添了一字,唇角微微下撇,面容更加严肃,一双眼睛尤为明显。
他眼里再没有了从前少年意气的亮光,只剩下了满目的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