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驿馆。
炉烟袅袅,江少川一袭月色锦袍坐于书案上,神情专注。
“禀大人,柳玉儿已中计,我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入了刺史府,想必此刻,消息已传至刺史夫人耳中。”石六立在案前,将探得的消息一一禀明,“刺史府各个出口,属下皆已让人乔装蹲守。”
江少川点头默许,“网已布下,只待收网。”
接连演了数日的戏,男子俊朗的眉宇间带着疲惫。
合上手中做得天衣无缝的‘账本’,他心内冷笑,“不出两日,他们定有所动作,命人看紧些,勿要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七日前,皇帝密诏北镇抚司南下,就是为了暗中追查南州刺史贪墨一案。
却不知何故,消息无端泄露,叫那南州刺史收到风声。在江少川等人抵达前,便将一切行迹掩去。
壁垒森严,难以勘破。
无法,江少川便让石六配合,上演了一场上司惟利是图、属下沉湎淫逸的大戏。
言辞试探间,南州刺史果然上了套,误以为江少川贪财慕势,其中最爱玉石。
出了驿馆,便命自家随侍四处收缴奇珍异宝,每日变着花样儿献上美玉。
江少川来者不拒,通通收入囊中。
每收下一件,刺史便卸下一道心防。昨日一早,还主动将这假账本呈了上来。
石六那头,则搭上了青楼花娘柳玉儿,此女与刺史夫人关系匪浅,刻意接近石六,就是为了套出江少川此行目的。
石六饰演酒色之徒,一开始接触柳玉儿,可谓是戒备非常,几番挑逗下心神渐失,酒水下肚,便装作醉酒模样,将备好的词稿尽数吐露。
好不容易拿下石六,柳玉儿对这酒后之言自是深信不疑,连夜赶至刺史府,就是让刺史夫人将账本仔细藏好,江少川不日便会持令搜查。
夜已三更,刺史府主院仍灯火通明。
刺史夫人攥紧绣帕,忐忑道:“这江少川收了老爷的东西,便是一条船上的人,总不能过河拆桥,真带人冲入府内吧?”
南州刺史摩挲着扶手上的纹路,脸色阴沉,“那账本昨日便给了他,今日还未有消息..”
呈给江少川的账本借着天荒的缘由掩去了大笔数目,虽是难辨真伪,可假的终究是假的,直教人日夜难安。
南州刺史想了又想,终是下定决心从椅上起身,“防人之心不可无,你速找人将账本带回阳县,请岳父妥善保管。”
“好,我这就下去安排。”
“等等!”南州刺史追至门前,低声朝夫人说道:“还是送去京城罢,交到那人手里。”刺史夫人听罢脸色大变,“老爷,这...”
“有那人相助,事情便有转机。”南州刺史的目光越过夫人,望向空中半遮的弯月,眸色渐露杀意,“我明日再去会一会那江少川,看他是否决意要与我为敌,倘若真是敬酒不吃...”那便休要怪他,赶尽杀绝了。
寅时三刻,运送新鲜肉菜的贩夫准时出现在刺史府后门,只这一回,在里头呆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出来。
贩夫出来时左顾右盼,神色略显慌张。
鱼儿上钩,隐匿在暗巷的几人相视一笑,立即提步跟了上去。
***
天初白,晨光乍现,石六兴匆匆地踏入屋内。
“果然不出大人所料,属下方才接到暗报,有一贩夫从刺史府出来,直接去了渡口搭船,往北向去了!”石六自顾端起茶水喝下,“我们的人已紧随其后,待人露面,便能将这蛇属窝一锅端了去!”
比起石六高昂的情绪,屋内人却显得过分冷静。
江少川坐在角落,光线昏暗,辨不清脸上神色。
骨节分明的手中,是一炷香前,刚从信鸽身上取下的信笺。
将纸捏成一团,江少川离开书案,声音清冷,“计划有变,传令下去,即刻收网。”
石六错愕,不解道:“可大人昨夜不还说,莫打草惊蛇,要连根拔起的吗?”
江少川沉着脸快步出了驿馆,“不等了,速战速决。”
雷厉风行,不过半日,南州刺史府便哀嚎一片。
南州刺史被反手挟制在地,狠声骂道:“江少川!你个背信弃义的东西!收了我万两白银,还翻脸不认人,装什么秉公任直,你我不过一丘之貉!根本不配审我!”
江少川立在众人面前,神情平淡,“你说的可是那几方玉石?原来竟值万两白银。陛下收到献礼,定会感念刺史的耿耿忠心。”
献礼?
南州刺史脸色发青,瞪着眼前人,“什么意思,江少川,你给我说清楚!”
“莫急,这就将你押回上京受赏。”
察觉自己上了当,南州刺史面目狰狞,使劲全身力气甩开钳制,朝江少川扑去。
衣袂都未触及,便被一脚踹回了原地。
南州刺史抚着胸口,半晌才缓和过来。
他怒目切齿,指着前人的背影,“江少川,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净会使些下作手段,你不得好死!”
君子?呵!他江少川,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此等咒骂之语,在廷狱已听过不下千回,早掀不起半点波澜。
江少川置若罔闻,转身走至府门,朝石六说道:“我另有事,需先走一步。这儿便交给你,将他活着押回上京,不容有失。”
“属下遵命。”
交代完毕,江少川一人一马,连夜驰行,直往上京奔去。
行至佘山脚下,马蹄渐弱,风声如刀切般凌厉,似有什么蓄势待发。
江少川眸光瞬间转寒,很快便锁定了可疑之处。
相隔不到十丈,葱郁树木之间,隐有人影移动,而那树影摇摆的方向,正与风向相对。
江少川缓缓将手移至腰间剑柄。
未几,林中凭空蹿出一名黑衣人,举着刀剑便朝江少川砍去。
江少川纵身一跃,利剑迎风挥出,寒光闪烁间直取来人咽喉。
眼看着同伴身陨,余下数十名黑衣人纷纷跃起,出手狠绝,不留半点退路。
剑光交错,林间顷刻充满了嗜血的肃杀之意。
江少川招式干净利落,几个凌空倒翻而下,手中长剑化作夺命利刃,沿着黑衣人的心肺一路弥散。
眼看着便要突出重围,只听“嗖”的一声,林后一道利箭裹着冷冽的劲风,穿过林木枝叶,直奔江少川心口而来。
江少川察觉,旋即飞闪身形,却也避之不及,利箭将将错过胸口,刺入臂肉,握剑的手瞬间软了下来。
狠狠吃了一记,江少川侧眼朝射箭之人看去,黑布蒙面,只能看见一双冰寒刺骨的眼眸,滔天恨意昭然。
眨眼间局势扭转,方才还攻势凶猛的几名黑衣人,此刻却不约而同地停了手,只举剑朝着江少川步步逼近。
江少川冷冷的看着,手臂鲜血蜿蜒,一滴滴从指间滑落,没入泥地。
心知此时此刻,自己根本就无法抵抗眼前几人,照此下去,等等自己的只有俘擒。
江少川暗暗蓄力,终是下定决心。他突然将手置于唇边,吹了一声响哨。
马蹄急踏,马儿高扬着骄傲的头颅,为了主人直冲黑衣人撞去。
众人慌忙闪身躲避,趁此间隙,江少川腾空而跃,凝望了马儿最后一眼,向着密林中飞遁而去。
几名黑衣人见状,迅速抽身提剑追去,却被一道声音制止,“不必追,让他去吧。”
林中,男子目光幽冷,一动不动地望着江少川消失的方向,黑布之下的唇角,缓缓勾起笑意。
“终归是,逃不掉的。”
***
江府,寿安院外。
丫鬟正认真洒扫,一个转身,江少川的面孔突然出现在眼前,吓得她腿脚发软,忙拽住手中扫帚,才不至于瘫软在地。
“二...”
“嘘!祖母在哪?”
丫鬟忙低声应道:“在厨间,正与...”
不等丫鬟说完,江少川便动身往寿安院的厨房走去。
只刚走到厨外,里头就传出了银铃笑声,和着老太太和蔼的音调,一并传入江少川耳内。
江少川顿步,侧首朝内看去。
灶台上,林娇娇鬓发微散,桃腮含笑,立在江老夫人身旁。
水色衣袖挽起,露出半截玉臂,青葱指儿揉捏着案上面团,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逗得老人捧腹而笑。
一旁的水已烧开,在柴火的加持下不停翻滚,厨内雾气腾腾。
许是烟气迷眼,江少川头一回觉得,这面团竟生得这般白...
看了片刻,江少川悄无声息地离了寿安院。
提前收网,连夜奔波归府,只因收到了青松传来祖母发病的消息。
此间一观,老人已无大碍。心中巨石暂落,江少川方才察觉周身挟夹着浓烈的血腥味儿。
伤口是途中草草包扎的,如今仍有鲜血不停往外涌动。
就此拜见祖母,只会平添忧扰,遂往东院而去。
得知二爷半途遇袭受伤,青松忙请了大夫入内医治。
拖延数日,伤口已有溃烂之迹,边缘隐隐发黑,显然是中了毒。
大夫顿感不妙,忙问道:“大人可有其他症状?”
江少川缓缓摇头,“除却右手酸麻,其余各处,未有不妥。”
大夫听罢紧拢眉心,手探脉搏久久未移,喃喃道:“怪哉,竟探不出大人体内有任何异样。”
江少川将箭簇从怀中取出,交给大夫,“此乃当日伤我之箭,大夫可带回去仔细研究。躯体一概如常,便说明此毒并不凶猛,不必过于慌张。”
大夫也只好点头做罢,上药止血后便退下了。
反倒是青松,自见到臂上的伤口,便涕泗横流,一边求爷告奶,一边不停地咒骂下毒之人。
江少川忍了许久,终是抓起书卷砸了过去,“再吵就给我滚出去!”
青松连忙噤声,捡起书卷递给江少川。
“我离府的这段时日,府内发生了何事?特别是祖母,为何发病?”
青松事无巨细,将近日来发生的事情通通说了个遍,最后还夸了林娇娇一遍,“多亏了林姑娘,老太太才能安然度过此劫。这几日,她除了在寿安院陪老太太,便是在东院晒书,交代于她的活计,一应细致完成,从未埋怨过半句。青松觉得,林姑娘并不是那等惹是生非、居心不良之人。”
江少川听罢淡淡一笑,倒是有几分能耐,短短几日便拢住了人心。
脑海中又想起方才在厨间,女子笑语连连的模样。
江少川抬手揉了揉眉心,希望真如青松所言,是自己多疑了吧。
将不该出现的画面揉散,江少川起身往浴房走去。
“备水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