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欢想得正入神,耳边却倏然炸起一声大叫,是七杀的声音。周登忙跑了过去,叫道:“师父,您怎么了?”
七杀不理,只是不住呼喊,宛若发狂。见周登靠近,更是怒劈一掌将他推开。两人纠缠之时已经越来越靠近江朝欢这里,刘洪也奔去相助,却亦不能近身。
“怎么办?师父是生了急病吗?”
“不像是病啊,难道是被这贼人伤了?”
两人显然还不知道折红英一事,焦急间不过片刻,七杀的呼和声便弱了下去,只剩捶地的呻吟,最后七杀抱着头不住翻滚,已经难以发出任何声音。
透过诘旦花海,江朝欢仿佛看到了当日尧叟发作时的情景,不由心下一沉。
他自己也是中过折红英的,知道桃花绽放到极致时血脉俱摧的痛苦,想必此刻七杀正是在这最后关头。
折红英功法繁复,种在每个人身上的穴位、手法和功力不同,发作的症结与轻重自然也不同。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朝中措真气既然对尧叟有用,说不定也能助七杀渡过这次发作。
于是江朝欢叫道:“他这病我能治。”
周登刘洪正手足无措,闻言先是惊喜,待要解开他的绑缚时却又踌躇起来。江朝欢自知他们顾虑,便道:“你们解开我一只手就够了。”
见师父痛苦得弓着脊背,呼吸粗重,两人终于下定决心。刘洪把师父拖来,周登把江朝欢右手松开,用剑抵在他脖颈,恶狠狠威胁道:“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若师父有什么不对,这剑立刻砍断你脖子。”
江朝欢默默翻了个白眼。右手一招擒拿手先拿住了七杀脉门。
待他内力探出,登时一震,七杀内息极为散乱。原来是因有心事,折红英发作时内息走岔了路,才如此凶险。
于是潜运内力,一缕朝中措真气自他少商穴而起,在他体内经脉游走,引导他那股走岔了的内息重归气海。果然,七杀脉搏渐渐平稳,朝中措对他的折红英也有效果。
依照助尧叟压制折红英的办法,江朝欢继续运气疏导,良久,七杀神志渐归,这次发作终于安然渡过。接着,又将一缕朝中措真气打入七杀少阳脉,七杀登时觉得四肢百骸的痛苦得以纾解。于是亦默念内功心法口诀,配合江朝欢行功。
朝中措真气行遍他奇经八脉,足足转了一个大周天,平复了他全身各处的遗留症候,江朝欢这才缓缓收手。然而却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此番强运真气加重内伤,又催进了毒发,本来蛇毒和寿星照互相压制的平衡冲破,立时发作起来。
这时,他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稍加抵御,只觉周身冰寒,心口也剧烈抽痛,激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紧攥右手,狠狠按在掌心,竭力不使自己晕去。
天光曜目,满地的诘旦花在瞬时之间凋败。七杀的目光却只是定在江朝欢身上。
他心知是这人救了自己一命,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总不能任他这样死了。终于取出解药,喂他服下。
周登刘洪被打发去给叶厌解毒了,江朝欢身上绑缚也被解开。撑着树干勉强站起身,全身却还是没有一点力气。
眼前是满地飘零的诘旦花瓣,在日光的烘烤下已经干皱,他听到七杀说道:“我叫苏长晞,长江之长,晞灭之晞。适才相救之义,你想要何种报偿?”
“……只求前辈听我一言。”
仍是这句话。
半晌,苏长晞缓缓点头。
“冒犯前来,并非顾云天之命,也与西域魔教无关。今日站在这里的,只是我自己。”
顿了一顿,江朝欢又道:“我曾与郑普林前辈交过手,借此追查到一些线索。我想,我和前辈、郑前辈、或许还有罗姑尧叟两位,虽然身份各异,但其实皆是一样的人。至少在想杀顾云天这一点上,我们不会有任何不同。”
“魔教四大护法之首,想杀顾云天?”
“我和顾云天之间,是满门的血海深仇。这,也是我进入魔教的原因。”
没有更多的解释,亦非疾声厉色的情绪。平静的声音,却任何人都无法再产生一丝怀疑,因为每一个字,都是十三年的屈心抑志凝炼而成,难以承载更多的血与恨。
再多的,只能留在自己心里、刻入骨髓血肉里,一路走来,早已和整个人融为一体了。
苏长晞懂,也想信一次。
“既然你不要报偿,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残花枯叶中,苏长晞转过身,望着初升的旭日,第一次把那段深入血脉的回忆唤醒。
或许太久了,他也想找个人说一说了。
“我是中原人,但我自小便长在拜火教,不知父母是谁。主教霍祁将我还有另外八个一样出身中原的孩子放在一处,命我们一起习武、认字、学说中原话。我排第七,林普正是大师兄。”
见江朝欢微感困惑的神情,他解释道:“林普正,也就是你所说的郑普林。我想,这一定是他进入崆峒派后的化名。近来正是我折红英发作,无力查探武林局势变化,若非你提到这个名字,我也想不到他还活着。”
接着,苏长晞没有更多展开,而是继续了他的讲述。
“拜火教的确是西域魔教,罔顾人伦,令少年男女裸身同处,教我们刺杀的功夫。我们九人自小玩在一处,亲密无间。”
“只是渐渐长大后,读了中土的书籍,知道了礼仪大防、是非之辨,总觉得有些不对。然而我们不敢反抗,因为教中上下必须对主教绝对服从,否则会依教规生饲神鹫。”
苏长晞想得入了神,说到生饲神鹫不自觉得一颤,便知这种死法有多残酷。
他摇了摇头,又道:“后来,我们九个渐渐成年。师父把我们放在极乐林中,给我们喂了药,只是……我们都是汉人遗脉,又读了礼易诗书,做不出那种事,宁可自残忍过……唯有二师兄和三师姐。”
“他们两个自小情分非常,那次便顺势而为,从此便真正在一起了。只是拜火教决不允许男女情爱之事,而他们两个在之后的任务中屡次因情误事。我们其他人努力帮他们遮掩,已是筋疲力竭,又日复一日在外奔波杀人,见遍了世间的丑恶,有时会怀疑我们存在的意义。”
“我们在书上看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哥常常说,我们不想死,可自己不死就要害死别人,我们却又有什么资格决定别人生死呢?”
苏长晞沉缅于往事中,深感愧悔,却没注意到江朝欢面色沉重,亦是触及自身。想到自己知错犯错、颠倒伦常,连谢夫人都害死了,自己的罪业岂不是更甚于他们?
“这无耻无义、失去人性的日子像陷入了无尽轮回,我们真的过够了。但真正让我们下定决心离开的,是主教秘传我们七人前去,让我们杀了二师兄三师姐。原来他手下的探子早已发现了两人欢好动情。”苏长晞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我们自然下不去手。这时,六师姐问我们,敢不敢逃走。”
“六师姐是大师兄的亲妹妹,虽年纪小,却是我们九人中武学天赋最高、也是最有胆识的。主教赏识她,已提拔她做了教中祭司,一人之下的地位。”
“她既然都发话了,我们自然全都同意。何况我们本来就想结束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更想回到中原我们的家乡,找找父母家人,看看中原是不是真的像书上写的那样,是仁爱礼义之乡,人人知廉耻、守孝悌,安乐和睦。”
“可惜那时的我们不懂,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欲望会把人性美好的部分撕裂践踏。可怕的,从来都只是人。”
苏长晞苦笑一声,却听江朝欢轻轻说道:“中原不是世外桃源,只是另一个大一点的拜火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