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宾与搅局者赶到时工程已经进展到后期,数台高速运转的金刚石砂轮深嵌进下水道内壁,宛如吸血虫扒在灰槁皮肤上撕扯下一块块烂肉,暴露出钢筋水泥之内的岩石土壤。忽然一支蝙蝠镖飙射而去,死死卡住砂轮的轮轴,整台机器顿时爆出卡壳的火花。身披斗篷的罗宾飞落下来,厉声呵止:“都给我停下!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救援队员不明所以,红罗宾快步过去挡在他面前,“罗宾,你在做什么?”
罗宾从他肩侧撞过去,冷声道:“地方错了,人不在这里。”
提姆皱了皱眉,“理由?”
达米安似乎咬牙按捺住,回头抽出平板飞快道:“这所学校现存的结构图都是不完整的,只知道最初的设计理念遵循整体中轴对称。如果将圣女湖当成对称轴,再在地图上补全所有缺失的部分,那么这个地方与水路管道对称,但与湖底洞窟冲突,所以,绝对不可能是在这里。”
提姆稍稍思考,便被位置错误导致救援失败的恐慌狠揪了一下心脏。
剩下的几台切割机还在运转,攻破最后一层岩壳,仿佛挖开熔岩蛋糕的外层糕胚,污浊废水如巧克力流心猛地倾泻泵出,早已废弃的水路管道内藏污纳垢。
然而空无一人。
水流已经几乎灌满洞窟,水面与洞顶在无限逼近中似是亲吻,四周只有湖水那宏大空寂的沉闷脚步。塔尼亚轻飘飘浮着,借力尽量让口鼻露出水面。她拨开水流推了一把杰森的手臂,吐字带起一串咕噜泡泡,“来不及了,快点离开吧。”
手腕被攥紧拉过,距离反而缩短,杰森的声音被湖水淋湿,夹杂一丝压抑着的暴躁火气,“没门。想都别想。”
他单手将一只密封面罩扣在塔尼亚脸上,堵塞她之后的话。“比起那种舍己为人个人英雄主义的所谓悲剧,我更喜欢大团圆合家欢。”随口撂下一句话,也不管对方湿润的瞳孔怎样颤栗挣扎,就揽住她,翻身潜入洞窟深处。
水中满是浑浊尘埃、交缠藻荇与浮游生物,这坍缩后死寂一片的幽暗宇宙,只两颗彗星拥抱着下沉,带起的长串泡沫正是拖曳光尾。
杰森在水中睁眼,循着幽邃无底的石窟下潜,往下水流速稍稍加快,直到最底部出现大大小小被冲刷侵蚀形成的洞口,游进去,湍急暗流攫住身躯。杰森感觉怀里的人略微僵硬,他在心底啧了声,将对方的胳膊绕搭在自己颈后。他倒希望她能稍微不那么吝于依靠他一些。
投入地下河,汹涌奔腾激流彻底俘获了他们。
玩过那种跑酷游戏吗?操控角色跳进一段涌动急流,及时左右挪移避开飞撞来的暗礁、滚石、涡流、溶壁与岔道,迟疑一秒就Game over。如果再将流速调至最快,将障碍物调至最难,将可见亮度调至最低,并设置一命通关呢?
扔进滚筒洗衣机的衣服,或被狂风骤雨撕扯的风筝,暗河滂沱水流打得人天旋地转,冰河倒灌,视野中满是混淆的漆黑河水、礁石浅滩与污浊泥沙组成的万花筒。杰森不曾阖眼,任由杂质纷多的水流冲刷眼球,近乎逼迫地看清每一处逼近的危险障碍,遇到嶙峋险礁,便一撑手臂躲开;被飞旋涡流卷住身体,就一射钩爪扯离;碰上河道弯折的浅滩,直接用肩背撞着掠过,始终都将怀里的姑娘完全护在胸膛与臂膀间,像蚌壳紧紧包裹它唯一的珍珠。
偶尔会与一些鱼擦身而过。这幽深地下河孕育出的鱼大得骇人,鳞片粗粝,眼珠僵白,腹部圆鼓。嘿,也许是哥谭工业废水的污染变异产物呢,啃着浮尸长大——难为他还有心情胡思乱想,有时杰森也想自嘲他这与死俱来的糟糕黑色幽默感。
前方河道陡然呈蛇信分岔,哪一条才是通往大海的生路?神话故事描述迷途之际的窄门宽门,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杰森对自己的运气从来有着良好认知,干脆利落选了与直觉相反的那一条,迸射钩爪卡咬礁缝,硬生生刹止身体,以锚点为圆心划出半个弧,再顺着水流推送滑进另一条河道。
只是急转的河水太急,竟微微撬动钩爪,锚连的绳索一松,湍湍急流抓住机会将他猛地掼向岔口,一块斜逸成匕/首的石笋正冲着他太阳穴往后脑撞。
沉沉夯击感撞上后脑,相应的疼痛却未袭来,像被什么东西所缓冲。怔忡片刻,他发觉,塔尼亚不知何时将双手置于他脑后,尖锐石笋刺入再深深犁拉开的是她的皮肤。她也在保护他,从始至终。
像挖去一颗智齿,或折断一根肋骨,那股自徒手爬出棺材以来、一直残留在体内的神经疼痛倏然剧烈。他牙根发酸,用力咬了咬才勉强压下那阵燃烧的悸动。
水流澹澹,水声滂滂,河水组成的失控矿车载着他们飙冲,周遭礁石露出不怀好意的齿。下坠,无尽地下坠,比天使七日堕天更漫长。
不知撞过多少道险滩,河道忽地斗折下拐,水流将身体推出河道的断崖,骤然掉进一片广袤无垠的幽蓝宇宙,入目皆是天鹅绒微微皱起般的温柔海蓝,属于海洋的清爽咸涩完全拥抱感官。
杰森朝上望,隔着重重海水,一团太阳晕缀在模糊远处中,仿佛出生前泡在羊水中、隐约窥到的那点无影手术灯。
塔尼亚的身体却毫无知觉地软下。头颅后仰下沉,双手自他肩头滑落,伤口吐露鲜血,于海水中拉出如烟似雾的丝缕。杰森捧起她的后脑,拂开柔软跌宕的发丝,看见那张窒息昏厥的面庞,眼睫下微微翻露濒死灰白。
他摘掉面罩,在海水倒溢压入肺部之前挡住她的口鼻。
掌心轻轻挨着嘴唇,凭空勾勒轮廓,还有稍微牵开的一线。
小美人鱼救起溺水的英俊王子成就一段童话,倘若对调二者身份,再把王子换成不知哪儿来的海盗土匪,恐怕就是颇具恶搞意味的毁经典之作。杰森拉近她,手掌划下扣住两颚。冒犯也好冷笑话也好,无论如何我会让你回来。
塔尼亚感到窒息,心脏被攥紧揉碎,铺天盖地挤压来的是浓稠黑水。濒死的混沌不知持续多久,忽然有些许空气钻进唇缝,意识本能地索取吸纳,如沙漠中迷路的旅人啜饮钟乳石尖滴落的水珠,为缺氧急停的心脏按下重启。
苏醒之际,身体哗啦一声浮出水面,淡蓝微甜的空气重新充盈口鼻。她捂着嘴唇剧烈呛咳几声,身体在涌送海浪中随波逐流,抹去模糊视线的水渍,映入眼帘的是交接海天。
她没想到还能再见天日。
海平线吐露黎明,无边曙色将整片海拥入怀抱,朝霞在暗蓝海面恣意铺成群聚飞渡的火烈鸟,每一处浪尖都折射闪蝶鳞翅的流光溢彩。这般色彩相斥又相融的壮丽美景,佐以劫后余生的恍惚庆幸,忽然让她想起那天酒吧那杯燃烧火焰的饮料,于是海洋忽然被盛入酒杯微微荡漾,日轮是点缀酒水的一枚糖渍樱桃,缺氧带来的晕眩也理所当然变成微醺。
万千飞鸟飞缀天幕。
她泅浮着转身,看到旁边人与大海同色的眼睛,忍不住勉力弯起嘴唇:“还真是……大团圆合家欢结局。”
根据罗宾提供的信息,詹姆斯·戈登携警员于哥谭火车站抓捕了一名名叫约翰瑟·格里姆肖的男性,调查发现他在蒙圣玛丽女校兼职校工,符合有机会接触校楼钥匙的身份条件,并在他的公寓中搜寻出大量邪/教祭祀物品与作案工具,也符合案发现场遗留的种种痕迹,几乎可以确认为这一系列案件的罪魁祸首,只需要再从他口中审问出有无同伙、以及变异生物的窝藏地点与获取手段即可。
当晚星期五八点到九点,市内再无同类凶案发生,事情得到了初步解决。
义警们调查许久的案件总算告一段落,至于塔尼亚,她被莱斯利·汤普金斯医生逮回去禁足了。
她靠在病床上吊盐水,身旁坐着为她换药包扎的莱斯利,让她忍不住低头,心虚得和被蝙蝠侠叫去“have a talk”的罗宾一样。棕发中年女人的额上布满百叶格状的皱纹,岁月沧桑沉积其中,随着检查伤口的深入而越皱越紧,塔尼亚的头也越来越低。莱斯利大概是布鲁斯所有至交中最不赞同暴力打击犯罪和义警行为的人,也不愿她牵扯进那些危险的夜间活动。
而世间最颠扑不破的一条真理就是,无论你在外面创下何等壮举,回到家面对母亲,你永远是那个因弄伤自己而惹她担忧的不乖小孩。
莱斯利叹了叹气,放下纱布。
“对不起。”塔尼亚率先出声。
“不用跟我道歉。”她摇了摇头,“还记得你刚来这里的时候吗?”
塔尼亚点点头。
最开始布鲁斯将她放在莱斯利身边照顾,女医生温和成熟,让她感觉自己被当成一个平等独立的个体对待,比小心翼翼过分关照让她更好接受。她维持着不近不远略带拘谨的态度,直到某天深夜惊醒,摸到满手鲜血,沾湿在衣服上,边缘干涸得仿佛枯叶卷边。没有伤口,但血一直在淌,让她束手无措。
收留了她的好心人大概不会因为弄脏了衣服被子就赶她出去,但她会不会死呢?离开实验室失去了恢复能力,就像从树梢跌落的叶子,断开养分补给源,就这样不停地流失水分直到枯萎死去。
于是她抱着被褥和衣服摸黑走到卫生间,将它们浸泡在接满的水盆里,用手指搓洗,看着那血迹一丝一缕跳出布料经纬,漂散似烟,直到将整盆清水染成半透的枫红。忽然打开的灯光吓她一跳,莱斯利站在门口,听她解释过,便微笑着抱了抱她,说不要担心,这是件好事,代表她长大了。
“我那时候在想……”提起这件事,女医生面上的皱纹稍微舒展,声音变得很轻,“你为什么那么轻、那么小呢,同龄的来过初/潮的女孩都已经展露发/育征兆,而你看上去还是很小,也没有长高,是因为我哪里没有照顾好你吗。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更健康快乐地长大,又害怕你长大之后,会像布鲁斯曾经那些孩子一样加入义警事业。”
塔尼亚感觉喉口柔软地哽了一下,莱斯利摸了摸她的头发,又笑起来,“好在,你还是健康地长大了。如果不总是让自己受伤就更好了。”
这谴责很轻柔,塔尼亚小声说:“我不会了。”
“对了,我记得你的成人礼快到了。”莱斯利从旁边取出一只崭新纸袋,轻轻倒出里面的盒子,“我想,你穿上这个会很合适。”
打开取出的华美定制裙装被她提着在塔尼亚身上比量,声音夹杂莫名的喟叹,“你真的长大了,姑娘。”
塔尼亚任由自己抱住她,把脸埋进她张开的胳膊,“谢谢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