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立诚拿着封信,慢悠悠地从收信台往回走。
路上遇到连长,祝立诚立正行礼,连长眼尖,瞅见他手里的信件,打趣道:“哟,这是家里那口子寄信来了?”
祝立诚摇摇头,说:“不是,我家佩芸写的。”
连长知道祝立诚家的女儿叫佩芸,闻言恍然:“原来是佩芸啊。”他关切地问了一句:“那孩子最近是不是在准备高考?”
“可不是,她妈急得跟什么似的,非要到处凑教材。”祝立诚顿了顿,又说:“要是能回来,也是好事。”
“高考在十一月底,录取通知书下来估摸着得是十二月的事情了。挺好,还能赶回来过个年,到时候你过年也能回家团圆团圆。”连长说着,摆摆手,看了看时间:“不讲了,营里有个会要开。你也回去看信吧。”
说完,连长匆匆忙忙地往会议室走。
开会?
祝立诚下意识就想到了据说之后不久要出的任务。难道是因为这个?是出了什么意外?可是刚刚看连长的脸色,也没有很严肃,甚至还有心思跟他唠两句。祝立诚实在想不到别的,干脆不想了,回去拆信看。
女儿的信里肯定是提到了他,家里佩芸她妈才会把信件又往营里送。
‘妈妈,我近来过得很好……’
尽管信件的开头在回复祝母,祝立诚依旧没有跳过信件的内容,一字一句地往下看。看到陆舒阳粗略讲述她在向家村遇到向朋义的事情时,祝立诚怒从心头起。他们家捧在手心里宠着长大的姑娘,险些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祝立诚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带着怒气继续读信。
‘不用担心我,向朋义已经因为和不法分子来往而进了监狱。不过,一想到差点被他得逞,就难免会想,要是世界上能少一点这些不法分子就更好了。听向朋义说,他们的据点在晋阳市……’后面附带着更加详细的地址。
‘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真的,就太好了,这样就能帮到更多的人。’
祝立诚的视线在那个详细的地址上逡巡。
“……”
连长赶到会议室时,其他人已经到了。
连长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奇怪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开会?任务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吗?”
“任务有点变动,估摸着暂时要搁置一下了。”
“嗯?怎么回事?”
另一个连长把刚看完的信件推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昨天收到的,说是之后的那个任务地点有埋伏。”
“这事的真假不好说,不过总不能拿战士们的命开玩笑。”
“所以只能暂时搁置一下,先让人查查看。”
排长也赞同这话,但是总不能这阵子就这么干等着,所以这次开会还得商量商量之后的行动。可安排是早就定下来的,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什么备用方案替换之后的任务。
会议开了快一个小时,大家决定暂时歇歇,晚点再说。排长从会议室里出来,就看见不远处蹲着个人。他凑近一看,发现竟然是祝立诚。祝立诚的手里还握着一封信,估摸着应当是他闺女写来的信。听到脚步声,祝立诚抬头,“噌”地站起来:“报告,我有事想汇报。”
“……”
十一月底,越靠近高考的期限,知青点的大家越发用功。旁边男知青那边不说,反正陆舒阳这边,姑娘们睡觉的时间日益推迟。就比如今早,陆舒阳起来晨跑,陆舒阳就看见管晓慧趴在桌子上,手里的笔都没松开。
她蹙眉,将管晓慧抱到床上。中间管晓慧醒了一下,睁眼看见陆舒阳,含混不清地问道:“佩芸?几点了?”
陆舒阳给管晓慧盖上被子,拍拍她的脑袋:“五点,还早,你先睡会儿。九点的时候我叫你。”
“噢……”
管晓慧大概也确实是困了,老老实实闭上眼睛。
陆舒阳轻轻带上门,活动活动关节,开始跑步。
昼短夜长后,五点的天色半蒙蒙黑,启明星都没有完全从天空中消隐。但陆舒阳跑了没多久,向家村里陆陆续续有人家推开门,把鸡笼打开,又收拾自留地——十月收完稻谷后,紧跟着就是翻晒和脱粒,等到了十一月底,大家就轻松了许多,有更多的时间打理自留地。
途中,陆舒阳遇到几个抱着衣服去洗的大嫂大娘、年轻媳妇。其中就有向大伯母,还有之前在陆舒阳跟前劝说她跟向朋义好好过日子的大娘。那大娘没料到会撞上陆舒阳,连忙低着头快步走开,生怕陆舒阳找她搭话。
陆舒阳都没留意到向大伯母和那个大娘,礼节性地对众人略一颔首,绕过前面的池塘,顺着小道继续跑步。
有人望着陆舒阳的背影,称赞道:“怪不得人家祝佩芸能打趴下那么几个大男人呢,你们看,她天天早上这么勤快。”
旁边的人用手肘捅了捅她:“瞎说什么呢!”向大伯母可还在这。
她怕向大伯母心里不舒服,安慰道:“不过女孩子家家的,这么强势,怕是不好找人家吧?谁敢娶这么个母老虎回家?”
向大伯母反倒没太大的感觉。说到底,这事可是他们家先对不起的祝佩芸。她摇摇头,笑了下,说:“可别提,人家姑娘家里条件好着呢。还能轮得到人家看不上她?何况,那些姑娘不是要参加高考回城么?真要回了城,就更配不上了。”
其他人顺势就把话题转移到高考上:“说到高考啊,住我家的那个知青,这几天晚上我起夜,看见他屋里灯都亮着,看书不知道看到几点。”
“住我家的也是,好好一姑娘,这些天瘦了好多。”
“嗐,谁叫再过几天就要考试了?”
“……”
陆舒阳并不知道身后的讨论。她慢慢跑回知青宿舍,知青点的大部分人都已经起床。没起来的,多半是由于昨晚睡得实在太迟。
几个男知青在院子里头刷牙,满嘴的泡沫,瞅见陆舒阳进来,忙不迭吐掉泡沫,嚷嚷道:“佩芸,我这有道题,你能帮我瞧瞧吗?”
“还有我还有我。”
“你那道题找景辉去,他做过,就别耽误佩芸的时间了。”
“切,你那题还问了好几遍呢,有什么好问的?”
为了争抢陆舒阳的答疑时间,几个人先自己互损起来。
陆舒阳也没等他们吵完,随口道:“你们自己把问题汇总一下,尽量别问相同的题目和之前讲过的。中午之前送过来,我下午找时间讲。”
“好好好,谢谢佩芸!”
这段时间,递交给陆舒阳的题目明显增多。不过陆舒阳也能理解,高考将近,没有谁静得下心来。别说这些知青们,就连村子里的人也能感受到这种焦灼的氛围。
高考前一天,向大队长给全体知青放假,去镇上过夜,免得第二天耽误时间。为了钱包和安全的双重考虑,知青们选择一起睡大通铺。有几个姑娘还想临阵磨枪,陆舒阳劝了劝,毕竟考试前还是要保持比较良好的精神状况更佳。
几个姑娘犹豫了下。最后有个姑娘放下笔,小声说:“佩芸做题那么厉害,没必要害我们。她说得有道理,我先去睡了。”
其他两个姑娘面面相觑,也选择了听从陆舒阳的建议,躺下来。
话虽如此,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一躺上床,就安心睡着。
譬如丁盼秋,快十二点了,她还翻来覆去睡不着。也幸好她就睡在陆舒阳旁边,另一边没有人,不至于太过打扰旁人。陆舒阳偏了偏头,问她:“怎么了?还不困?”
“困是困,”丁盼秋也压低声音,免得打搅其他人:“但就是睡不着。佩芸,一想到明天要考试,我心慌得不行。我要是考不好,要是回不去,要是……”
她的尾音里不自觉地染上几许颤抖:“佩芸,我有点怕……”
陆舒阳侧过身,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丁盼秋的后背。她的掌心带着融融的暖意,让丁盼秋无意识地朝她身边靠近。
陆舒阳没有避开,问:“这些天的书都看完了吗?”
“嗯……但我总感觉还不太熟。”
陆舒阳报了个开头:“人类社会有几种形态?[注1]”
丁盼秋蓦地感到一种被抽背的紧迫感,急忙脱口而出:“有五种。马克思先生认为,有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gong/chan/主义社会……[注2]”
陆舒阳又接连问了几个语文、数学、历史甚至英语的问题。丁盼秋一开始还有些紧张,慢慢地,反倒平静下来。夜里万籁俱寂,屋内只有熟睡的姑娘们的呼吸声,丁盼秋却无暇顾及,只能听到陆舒阳的提问,和自己回答的声音。她全神贯注地等着陆舒阳的下一个问题。
忽然,陆舒阳停顿一下:“最后一个问题——”
“还记得你参加高考的打算是什么吗?”
这次丁盼秋没有回答得那么迅速。她在黑暗中静默良久,才喃喃道:“……我想进首都医科大学,我想当个医生,我想救死扶伤。”
“那如果这次没有成功,你会不会放弃?”
丁盼秋抿了抿唇,回答也变得流畅起来:“不会。”
“嗯。”丁盼秋听到,陆舒阳的话音平和而笃定,就像她数次给自己讲题时那样,拨开重重的迷雾:“那么,就去做吧。”
“别怕。”
丁盼秋感到初冬的寒意仿佛尽数离她远去。她很想用力点点头,或者是大声地回陆舒阳一句“好!”,可碍于夜深人静,她只能给陆舒阳一个坚定的:“嗯!”
陆舒阳闭上眼睛:“晚安。”
丁盼秋小小声地说:“佩芸,晚安。”
“……”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初冬的阳光并不灼热,却使人的心情都变得好起来。
陆舒阳踏入高考的考场。
这是一场关乎五百七十多万人命运的考试。恐怕未来再也没有哪一场高考,会像今年这样,在冬季举行。
黑板上用粉笔字写着大大的考试科目和考试时间,监考老师们各个目光如炬,紧盯着考生们的一举一动。随着考试时间的一点一点流逝,有人额头上布满密密的汗珠,
这场无声的“战场”上,充满了浓重的“硝烟”味道。
监考老师的目光被一个女生所吸引。与周围的考生不同,她的答题速度不紧不慢,没有频繁地翻动试卷,仿佛是一路顺畅地写下来,丝毫不带犹豫和停顿。从始至终,她的神色都沉稳静谧。
他经过女生身边,看清试卷上的字迹。姑且不论她的正确率,单是那手银钩铁画的字迹,就足以令阅卷老师感到赏心悦目。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卷子上的名字——祝佩芸。
碍于考场的规矩,监考老师没有久留,又继续往前走。
和前几场考试一样,答完这最后一门考试的试卷,还剩不少时间。陆舒阳没有急着交卷,以免影响别人的心态。
陆舒阳慢悠悠地重新把试卷看了一遍,估算自己的分数。算好分数,陆舒阳也没闲着。她铺开草稿纸,继续推演昨天睡前看到的公式。她的动作极轻,就连翻动试卷都听不到任何动静,只有笔尖擦过纸张的“沙沙”声响,完全不会影响到身边的人。
直到最后的铃声响起,陆舒阳才与众人一起交上试卷和草稿纸,踏出考场。
考生们鱼贯而出,时不时可以听到有人三三两两地谈论着考试题目,互相对答案,有人欢喜有人愁。
“佩芸,这里!这里!”
丁盼秋远远地就看见陆舒阳,冲她招手。明明人流如潮,在众多人群之中,陆舒阳依旧保持着她特有的节奏。
丁盼秋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但她清楚地意识到,原本经过一场考试的不安、焦虑和疲倦,好像被无声地抚慰过,让人安定。就像是,只要有陆舒阳在,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眼见着陆舒阳走近,管晓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怎么样,佩芸?你是不是已经做好去首都大学的准备了?”
这些天知青点的众人一起复习,他们太清楚陆舒阳的实力了。毫不夸张地说,哪怕陆舒阳考了个状元回来,他们都会觉得理所当然。凭陆舒阳的成绩,填报最高学府首都大学,显然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们这一批人,还遵循着先填志愿再参加高考的流程。比如丁盼秋,填的志愿是首都医科大学。再比如杜景辉,报的是沪市航空航天大学。
杜景辉也半是打趣半是肯定道:“佩芸肯定稳,到时候记得让我们沾沾才气。”
“我没报首都大学。”陆舒阳说。
“啊?那佩芸报了什么?”
丁盼秋也颇感意外:“佩芸?你报了什么啊?”
陆舒阳难得没有直接回答他们,反而卖了个关子:“等录取通知书到,你们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注2]:“人类社会有几种形态?”“有五种。马克思先生认为,有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gong/chan/主义社会……”——来自网图当年高考原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