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唯不是觉得提建议会被陛下喷。
他现在有证人,纪纲就在边上听着呢,说不定屋顶上还有仪鸾司的人趴着没走,对话清清楚楚,很明显,迁都北平这个建议是宋慎提出来的,跟他张唯关系并不大。
照陛下对宋慎的信任程度而言,这个谏言递上去之后,就算陛下不认可,到时候也不会迁怒于他,至于宋慎那就更不可能出事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谏言真的是他自己想、自己提的,正如宋慎所言,“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十个字一出来,陛下那脾气就绝对不会怪罪他,说不准还真的会拍案叫好。
然而,张唯怕的不是这个。
从大明的角度看,迁都北平自然是好的。
定都北边,可以弥合南北数百年的隔阂;京城在北方,更可以让北方受教化不足的百姓和士子们得到好处,拥有更好的资源,让北方人跟南方差不了太多;战略方面,以陛下勇武,北平距离草原更近,打起来战略纵深缩短,后勤补给不用再担心,更是大好事。
可是有人得利,就一定有人的利益受损。
从大宋开始,江南就从普通富裕变得极其富裕。这里文风昌盛到什么地步?看大明立国时天下闻名的“浙东四先生”就知道了,大儒宋濂也是其中一位。经历元朝对汉人的打压,经历数不清的战火纷争,还能有那么多厉害文士涌现,足以证明江南文人的战斗力。
所谓仓禀足而知礼节。江南的文化氛围能这么好,不是什么风水养人,不是什么南方人天生就比北方人知书达理智力碾压,只是因为这里足够富裕。
如今朝廷的大部分税收来自江南,大部分官员是南方人,大儒们也有八成都是江南人氏,要迁都去北平,他们能乐意?
国都在哪里,哪里就会是富裕繁华的国朝中心。
迁都往北平去,不仅会让这些人背井离乡,他们还得亲手把南方的赋税通过漕运送到北边去那可是他们一直看不起的蛮夷苦寒之地!
若是迁往西安、洛阳、开封等地,那倒还罢了。虽然同样都是北边,可这三個地方总归曾经当过好几次都城,一样都是背井离乡不在江南,为什么不选择名气更大、经历过更多王朝选择的地方,偏偏要选北平?
那里也曾做过京城,可问题在于,那是元朝的都城,元大都,不晦气吗?!
张唯可以肯定,只要自己上的奏章被公之于众,哪怕只是通过中书省被人看到,届时不论陛下是什么反应,他都会被群起而攻之。
宋慎提出来这个法子,不就是妥妥的“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让我死”吗!
“不是,子畏,你的想法是好,但这事儿不能由为兄提出来啊!”
张唯擦了擦自己额角疯狂冒出来的汗,低声说:
“迁都无论是何朝何代,这事情都没那么简单,你想想看,要是迁都去北平,朝武百官们”
宋慎很平静地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从明兄,你的顾虑我都很清楚。”
“无非是南北本就矛盾尖锐,以及迁都往北会对江南造成巨大负担,之类等等的吧。”
“但你得想清楚,你是在给大明做官、给陛下做官,还是在为朝中那些文武百官们做官?”
“为臣者,要拎的清自己的位置。”
“咱们的陛下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皇帝,你觉得,得罪文武百官吓人,还是得罪他吓人?这不需要我多说,伱心里应该也有数的。”
张唯头上汗更多了。
这不废话吗!
朱元璋是什么人?他从最最底层一路爬到皇位上来,不知要多大的气运、多大的能耐才能做到这事,放在浩淼历史长河中,朱元璋的经历都是独一份的,当然,他的手段更是独一份。
如今陛下看起来已经是铁了心要搞胡惟庸,中书省肯定是不能往过靠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牵连进去。可问题是,这百官不仅仅有中书省,那不是还有勋贵吗?
那些跟陛下一路拼杀同甘共苦来的人,他们的立场难道不重要?
勋贵里头,九成九的人可都是凤阳及其周边江南出身的,莫说文官,迁都北平他们也绝对不乐意!
“从明兄。”
宋慎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和沉默,温声道:
“我明白你的顾虑,这事也就是咱们俩私下里说说,你要是怕,那也没事,是个人都会害怕。”
“不过我现在主要是想告诉你,陛下能动一个人,就能动十个、百个,甚至万个。”
“他是那种宁肯我负天下人也不肯天下人负我的性格,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拦,而你,如果可以摸准他的心意,甚至为他甘愿与百官为敌,那你就是下一位受陛下信赖的孤臣直臣。”
“这其中利弊,你自己权衡,不着急,慢慢考虑就是,还有时间。”
说着,宋慎侧过头,没有焦距的眼睛偏向纪纲的方向:
“纪纲,你虽然还年轻,但既然从明兄选择信你,选择把你放在我这里当护院,那我也信你三分。”
“有些事情,呆在我身边总会听到看到的,今日我没有坚持让你离开而是叫你听着,就是想让你知道,在我这里做事,嘴巴不严实的话,不仅会连累我,你自己也很难活命。”
“不过你放心,从明兄应该告诉过你我的身份和家世吧?”
“只要你能老实本分地在我身边做好该做的,守住不该说的,日后我必定有赏,就算我没那能耐,我祖父宋濂宋龙门向陛下开口,替你要一个功名,也不是不可能。你说呢?”
这不是宋慎在张嘴胡说八道。
洪武朝的科举次数很少,许多官员仍旧依靠举荐制上位。而以宋濂这明初第一大儒的名头,给纪纲这种年轻人推个功名而已,完全是举手之劳,张个嘴的事,哪怕是与文官不大对付的武将,遇到宋濂也多少会给个面子。
至于宋濂会不会替他开这个口
啧,家里俩儿子都没什么出息,如今宋濂唯一的指望就是他这个嫡长孙了,不帮他帮谁?更何况瞎眼受伤这件事发生后,宋濂本就对孙子有着怜惜愧疚,一件小事而已,届时只要自己开口了,那祖父就没有什么不答应的。
纪纲张张嘴,想说什么,又给咽回去了。
末了,他只是拱手行礼,闷闷地答:
“小的明白。”
傍晚时分。
朱元璋刚刚处理好堆积起来的奏章,便见外头有人通传进来。
是蒋瓛。
蒋瓛本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仪鸾司小人物,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他毕竟在宋慎家房梁上蹲了那么久,来禀报过几次,又在军营门口见过,所以,仪鸾司里除了毛骧之外,在朱元璋面前存在感最强的人居然就是他了。
“蒋瓛啊,什么事?”
朱元璋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活动了几下筋骨,边掰骨头边问:
“是不是宋慎那边有什么消息了?纪纲已经被安排过去了吧。”
蒋瓛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行礼,而后才开口回答。
“禀陛下,纪纲已经通过张唯的介绍,被安排到宋慎身边当了护院。照您吩咐,张唯跟宋慎说他已经帮忙垫付了一整年的酬劳,还将纪纲家人情况都掌握好了,宋慎果然十分放心。”
“不过,今日宋慎对张唯提出了一个建议,张唯很是忧虑,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如今正在家中焦头烂额,陛下是否要听听?”
朱元璋蹦蹦跳跳抻懒腰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饶有兴致地走到蒋瓛面前,问:
“你说,他又给出什么主意了?”
蒋瓛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
“宋慎让张唯来给您谏言,建议您迁都北平,还说,若是拿出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番话出来,您一定会拍案叫好的。”
“他分析了此事利弊,并建议张唯来跟您说,哪怕树敌无数,届时却能成为陛下的孤臣。”
“宋慎明知张唯这样做很危险,甚至可能会死,但他还是让张唯拎清楚,是做陛下的孤臣还是做朝中百官一样的臣子,显然他更支持前者。”
朱元璋眯起眼睛,半晌没有吭声。
他还真是没有看错人啊。
张唯瞻前顾后,害怕,这并没有错。随便哪个正常人都不敢因为一个可能得到的利益铤而走险,当然也有胆子大的赌徒愿意做这事,但张唯绝对不在此列。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他有家室有妻儿老小,做不到破釜沉舟为了前程殊死一搏,即便没有这个前程,张唯抱住宋慎的大腿一样能在自己面前有存在感,没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提议迁都北平。
迁都会遇到的阻碍,在辅导班上课的时候朱棣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哪怕不说,朱元璋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到。
要是有人来当这个出头鸟,被百官唾沫星子淹死都是轻的,更大的可能是张唯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栽上什么罪名,甚至不必过他这个皇帝的眼睛,中书省就直接给他处理了。
但朱元璋在乎的不是这些说难听点,张唯的死活对他而言重要吗?一点也不。
在他眼里,天下所有人都是棋子,除了朱标和马皇后,其余任何人出什么事,也顶多会让朱元璋感觉到计划被破坏的烦躁而已,并不会对他造成更大的影响。
朱元璋在意的是,如今宋慎愿意提出这个建议,代表着什么。
很好理解的道理
宋慎担心如历史上一样被卷入胡惟庸案中,决心缩在家里不在明面上掺合朝廷政务,但他实际上对于朱元璋这个皇帝的信心非常充足,百分百确信在这场斗争中朱元璋会是那个赢家。正因此,张唯作为宋慎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宋慎希望他能有个好前程。
提出迁都,确实是会得罪朝中九成九的人,但也一定会博得朱元璋的好感。
就算现在知道这事儿是宋慎给提的醒,朱元璋也不介意,只要张唯敢提,那他就已经超越大部分臣子,已经下决心要跟着皇帝一条道走到黑了。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来,宋慎自己的想法也同样是站在朱元璋这边的,只是没有出头而已,但宋慎其实是朝中最铁了心的皇党。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朱元璋愉快地笑了起来。
“不错。”
“迁都此事咱早有考量,没想到他能更早一步提出来蒋瓛,你说说看你的看法?”
蒋瓛低着头没有看见陛下的表情,不过他耳朵还挺好的,听到了陛下声音里的笑意。
虽没料到陛下会问自己是什么看法,但蒋瓛在仪鸾司多年,知道陛下问这话是想听什么。
他恭敬拱手,目光直直的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平稳:
“陛下英明神武,您觉得好的,那就一定是对的。”
“臣愚钝,才疏学浅,不敢置喙家国大事,不过宋慎今日所言迁都北平的好处,倒确实是条条在理,除开或许会遇到朝中百官的激烈反对之外,其余并无不妥之处。”
“一切,还得陛下定夺才是。”
仪鸾司是皇帝亲卫中的亲卫,他们都是陛下的鹰犬,陛下指哪他们就打哪。
虽然有官身,但实际上仪鸾司里文化程度不高的也大有人在。
朱元璋不需要他们能有多少文化,能认字能写明白情报就可以了。当鹰犬,最重要的不是能力,不是本事,不是察言观色也不是才情,朱元璋只在乎他们忠心与否。
蒋瓛只需要表达忠心,朱元璋就满意。
果然。
朱元璋笑着拍了拍蒋瓛的肩膀,说:
“没错啊,迁都北平很好,于国于民于战,都是大好事,不好的地方都是在割那帮文人们的肉。”
“咱其实也觉得不错,就是没有一个好由头提出来。”
“这样,蒋瓛,你去跟张唯聊聊天,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若他真想替咱出这个头,只是顾虑家人安危,那你就叫他来觐见,咱给他吃定心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