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年的朱元璋,在酝酿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大到藩王制度和海禁策略,细至危机四伏的东宫与权柄滔天的淮西勋贵。
贞观九年的李世民,在磨刀霍霍打算用阳谋割裂五姓七望,打算以印刷术来一次门阀大洗牌。
而在大秦,始皇帝二十九年。
嬴政也没有闲着。
下课后,他就立即从寝殿到了章台宫,召见了张良、蒙恬和扶苏。
被喊过来的扶苏一脸茫然:
“阿父,孩儿方才还在将作少府里看他们干活呢,您有什么事?”
难道郡县制是我想提?那是始皇帝当初一门心思想用,我只是附和!
李斯被张良的眼神刺了一下,当场就想暴跳起来骂人,但碍于陛下就在眼前,他根本不敢作出此等无礼举动。
现在他们才总算是明白,为什么李斯偏偏能被留下。
哪怕换了身干净衣裳,他的汗水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人心眼子都是淬过毒的吧?
齐国恨燕国,燕国恨赵国,仗打了不知多少场、战场上死了不知多少人,都是百年世仇,但大家心照不宣,这种世仇基本只留存于贵族阶层,普通黔首恨的也是敌国贵族。
见李斯已经老老实实地不再多说,嬴政对这家伙的上道颇为满意。
留着李斯是因为他有用,既然现在没用了,那还留着干嘛?
最后一圈算下来也就只剩下蒙恬了。
思索了一阵后,扶苏蹙眉忽的开口:
“阿父,孩儿以为,要完成这样一份国策书,还差了一个人。”
“丞相您应当找到了不少六国贵族吧,我听说有的被安置在咸阳周边,有的如我当初一般被关在诏狱,死了的就不必说了。”
李斯回头一看,发现是蒙恬在推自己,并隐晦地用眼神示意上首。
此时,李斯才幡然醒悟过来。
“是郡国制,以及更改律法方面的吗?”
“孩儿对李斯是有私愤,可您也说过了,留着他是因为他有用,也因为他是个在您面前不敢轻举妄动的宵小鼠辈,叫他来此商议,有利无弊,您就在这儿坐着,他又怎敢放肆?”
“更何况,您的意思是想套着儒家的皮囊将百家杂糅其中,法家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岂不美哉?”
“蒙恬,你同扶苏和张良说说,让他们一并参与吧。”
时机已经过去?
蒙恬倒是猜到了陛下的意思。他恭敬道:
“陛下,您是想跟臣等商议一番今次的考试题目?”
如今陛下能让张良坐在这里,且刚才又说已经收服,那一切就都不是他能置喙的了。
混乱的思绪被一阵摇晃打断。
不管是为了大秦的将来,法家的将来,还是自己的将来
原来,陛下也在盯着自己看。
“六国之大,早已比当初秦国的国土翻了数倍,地方不平,若无可信之人镇守,当地极易滋生叛乱,郡县制暂且只适用于大秦原本的国土,再大,路途遥远鞭长莫及,光是传令就要耗费多少时日?更别说直接统辖。”
李斯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最好的办法是将大秦稍年长些、精通秦律的公子暂时分封至六国故地,给他们郡守与郡尉的兵力和权力,先让各地黔首编户齐民,行当年商鞅变法之事。”
张良知道对方憋着火正准备挑自己错处,但他丝毫不怕。
“若丞相有想法,大可直言,我等多方商讨后,再交由陛下定夺终稿便是。”
“先生他给所有人都留了两天,其实算起来,加上今日下午和下次课程的上午,该是三天时间。”
听到李斯的问题,张良与扶苏对视了一眼。
先前始皇帝让自己去找一个名为张良的人,可查出来对方是六国余孽后又不杀,只关在诏狱里头,他是知道这件事的,但由于后续事宜都交由黑冰台处置,所以这事儿他也只知道半截。
大秦的天,是真的要变了吗?
于是,李斯只能忍气吞声地问道:
“不错。”
“其实这件事,当初秦廷争论时就已经说过。”
“此次考试关系重大,若是成绩好,于我大秦有极其重要的好处。”
天底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今陛下是个多么一意孤行的人!
天爷啊
能在章台宫里同这三位坐在一处的,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但要是哪家后辈,或是什么隐士名人,李斯自问他应该多少听说过。可是这样长相的,他在记忆里搜寻了好半天,愣是没找出个能对号入座的。
嬴政有些兴味地挑眉问:
蒙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脱了裤子放屁,这不都是明摆着的事情吗,还问?
但既然人家问了,他也就点了点头,说:
“不错。”
李斯眼睛都瞪圆了,死死盯着眼前这阴柔男子,满脸的难以置信。
张良摸了摸鼻子。
别人不知道,他难道还不知道吗?
让这不谙民间疾苦、一直关在深宫里读书的孩子多看看奏书,多做点事情,这才多长时间,扶苏就肉眼可见地成熟了许多。先前还对李斯喊打喊杀,这会儿竟然就能主动提出要叫李斯来帮忙商议国策完成题目了。
嬴政缓缓颔首,笑道:
“既然你没有意见,那便召李斯觐见,你们几人一同商议吧。”
“李斯,伱可曾听闻,韩地有个张家,张家有个遗孤,名为张良的?”
他刚才其实也跟着扶苏一起在那边看热闹,毕竟是一种用树皮制成、但轻薄如丝帛的文字载体,换了任何一个读书人都无法拒绝了解吧?但现在嬴政突然喊人,张良又是刚刚决定要去,还跟着扶苏这长公子一起去,难免有点心虚。
他的眼光实在是精准!
得到了扶苏的眼神示意,最近已经跟他混熟了的张良顿了顿,率先开口。
得要这群人都综合起来,才能将那道题目给做好。
“这道题本身有一定难度,即便是三日功夫也不一定能考虑周全。”
他冲蒙恬淡淡道:
“你再跟他大致说一次,不必隐瞒,大体方向也告诉他,朕就坐在这里,你们商量。”
若论口才,蒙恬这种军伍之人其实并不擅长,但没办法,在场众人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李斯行礼后,不等他问起,始皇帝便主动开口了。
“更何况,无论是你学的儒家,还是张良所学的黄老之术,抑或是蒙恬的兵家之法,都与李斯学的法家冲突巨大,你叫他参与进来,岂非给自己添麻烦么?”
而张良的身份,李斯很清楚,他现在对张良的才能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人是个反贼,要张良跟他沟通,还不如叫扶苏上呢。
无他,实在是上次被始皇帝召见时,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大了。
考试题目?
当初始皇帝定下郡县制这个方向的时候,朝廷里其实有许多人都发表了不同意见,与郡国制类似的也有,但当年李斯就是坚定的郡县制支持者。
嬴政这种人居然还要考试?!
张良瞬间就精神起来了,没说话,但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嬴政,满脸都写着“快告诉我我想看笑话”。
“扶苏,你果真长大了不少。”
扶苏虽然愿意让李斯参与讨论,可这不代表他对李斯的敌意减轻了。正相反,如果今天李斯不上道,对于改革的总体方向有极大意见,绝不同意,死活坚持法家,那他会毫不犹豫地请求自己父亲斩杀此獠。
他不是张良这种不怕死的东西。
李斯听得眼睛发直。
嬴政刚才仅在眼底的笑容愈发扩大,连向来绷着的嘴角也轻轻翘起。
但直到进入章台宫之后,李斯才发现,这里多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将他们都分散,例如,齐国贵族封去燕地,燕国贵族封去赵地”
扶苏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阿父,您说的确实是实话,可我大秦以法立国,也以法治国,百年来一直如此。”
扶苏拱手:
“有啊。”
主座上的始皇帝自不必说,旁边的长公子扶苏、上将军蒙恬也都是熟人了,可在场唯独有一个衣着简单朴素、相貌阴柔美若女子的人,他完全没有见过。
“封王封地之后,地方上的事还需要往朝廷呈报吗,抑或是直接交给当地王爵来处置?”
他清楚,能力,就是他现在还能活下去的唯一筹码。今天要是没干点什么正经事情,恐怕用不了多久,陛下便会随便找个错处让他死于非命。
“上将军的意思是,要斯要斯谏言?”
“扶苏和蒙恬你都认得,另一位,则是朕最近新收下的能人。”
“首先,你们能否先说明白,这郡国制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跟大秦的其他臣子不同,张良既然敢谋划刺杀始皇帝,那他本来就是个不怕死的,在嬴政面前也没有秦臣一般的恭敬畏惧,最主要的是,嬴政本身也不是很在意他的无礼。
“丞相,丞相?你在听我说话吗?”
蒙恬无奈地拉着李斯到旁边坐下,将这一考题的来龙去脉大致讲了讲,又说明了张良日后的身份才能,并着重阐述了郡国制,以及陛下决意改变当下大秦发展方向的事情。
“一个王爵的权力,要多大才算是合适妥当的?”
现在张良要对调各国贵族封王
李斯刚才还混乱如浆糊的脑子,在始皇帝仿佛刀剑逼面而来的眼神里,终于一片清明。
不是因为他有多崇尚这种制度,只是因为他够有眼力见,能看出陛下想要避开春秋战国时期的乱象,不肯裂土封王,所以李斯选择跟着陛下的思路走。
之所以要召见他们,其实也是因为嬴政想集思广益。
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张良之前都被关进诏狱里了,他能不知道此人是个什么身份么?
话没说完,嬴政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便将后面的所有话都给堵了回去。
“谁?”
嬴政刚才还懒懒散散斜靠在榻上的身子坐直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进宫是不是要遭逢大难,所以临出门前,甚至都已经跟家中妻儿老小交代好后事了,让一家人都骇得不轻。
可如今,只是因为那所谓的仙人或者先生讲了一堂课,陛下就要改?
“可现如今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大秦无仗可打,黔首们对于军功的渴求已经过去,我在民间时也曾询问过,大量有着军功的老秦人在抱怨郡县制,军功爵原本许诺给他们的土地、奴隶越来越少,甚至有许多人等了多年都没等到合适的土地。”
但等蒙恬将考试的事情给讲完了之后,扶苏却没有吭声。
六国中,这样的关系不仅存在于齐、燕、赵之间,各国都是如此。
嬴政略微颔首:
他眼底含笑,看向自己的长子:
“朕记得你先前对他的敌意很重,恨不能让他跟赵高一起去死,怎么这会儿竟然想起他来了?”
“不论儒家、黄老或兵家,要如何治国,大秦也不可能废除律法,否则这刚刚平定的天下本就有许多六国余孽蠢蠢欲动,一旦律法松懈过快,大秦原本良好的治安便会一夕崩散。”
听到这个名字,李斯浑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
大方向上,嬴政自己可以把握;操弄人心玩阳谋这一套,张良很熟;国家大事离不开军队,蒙恬刚好就在了;至于扶苏在如何将百家杂糅后套上儒家皮囊这件事上,自幼由大儒教导的大秦长公子,无疑是一位很好的人选。
难道说眼前这个阴柔漂亮得不似男子的家伙,是张良?
那可是个图谋刺杀陛下的家伙啊!
看来,跟朱元璋学的那套果然是派上用场了。
“李斯!”
“六国贵族也已经藏匿好,寻常律法推动,几乎不可能再找到他们,原先的法子不能再用了。”
两人都已经知道了最后秦二世胡亥上位的过程,也知道赵高和胡亥这俩人一个身死、一个几乎算是废了,唯独李斯还被留着,始皇帝一直没动他。
这事,都一定要办得妥妥当当!
李斯被召见进宫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的一样,汗流浃背。
始皇帝堂堂帝王,就更不可能跟李斯解释。
“既然你说时机已过,那你可有其他法子?”
“陛下,张良此人”
“你是主张直接用郡县制的激进派,而另一派相对保守的人,如今看来他们的想法其实才是正确的。”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对方却极其害怕被始皇帝一脚踹开,他怕个屁?
所以张良微笑道:
他浑身一个哆嗦,当即道:
“听见了,都听见了。”
难怪始皇帝要用他。
好大一个阳谋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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