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元璋这边为了天花而焦头烂额的时候。
李二陛下也没闲着。
大唐,贞观九年。
立政殿。
长孙皇后听说了房玄龄家那位醋坛子夫人吵闹的事情,便邀她进宫详谈。
而一位国公夫人,尤其还是即将派上大用场的国公夫人,值得她花费些时间等待。
今日的长孙皇后穿着素净。虽然她平时也并不爱张扬奢华,可今日尤甚。
她安静地斜靠在自己的凤榻上,扫了扫身边的婢女们,忽的开口道:
“本宫有些疲了,你们且先下去,等魏国公夫人来了再通传。”
众人没敢多问,甚至没有一个敢说要请太医过来的。
皇后娘娘的威严不容置疑,她说什么,那就得是什么。
待到所有宫女都即将离开立政殿的时候,她又道:
“如意,你留一下。”
殿内负责伺候皇后的宫女、女官等人,加起来足足有二十来个,这还没算殿外候着的。
这么多人里,有人伺候皇后多年,有人才貌出色,她却独独喊住了刚进宫没多久的一个黄毛丫头武如意
其他人的目光有些古怪。
哪怕她们都知道武如意出身国公家,才十一二岁就莫名其妙来皇后身边当了个女官,她的身份同她们的确有壁,可这未免也太离谱了些。
但武如意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的表情和眼神。
她只是恭敬又端正地行了一礼,道:
“喏。”
待立政殿内只有长孙皇后与武如意两人。
前者打量了半晌,才笑道:
“如意,你可知道本宫为何将你留下?”
武如意虽看着一直很镇定,但她终归年纪小,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的。
在心中斟酌了再斟酌,武如意才低垂眼帘:
“奴不知。”
其实她心里有些猜测的。
比如,自己才刚从荆州回到长安,便被召进宫中,这里头究竟有什么缘由?
比如,为什么皇后娘娘如此身份高贵之人,竟然能知道她的处境艰难,愿意给她留一条在宫里求存的活路?
再比如今日皇后娘娘召见魏国公夫人,跟自己有关系吗?
最后一个问题,在武如意再三思忖下,被她在心底重重打了个红叉。
不可能。
非但是她,就连她的父母亲戚,都与房玄龄这位当朝宰辅没有半点干系,这件事怎么可能会扯到她身上来。
可若是无关,为何皇后娘娘会单独留下自己说话?
她自忖在武家儿女之中是最聪明的一个,可此时却真有些闹不明白了。
长孙皇后缓缓开口:
“本宫这里有一桩好生意,不知你可愿替武家接下?”
“噢,其实,不能说是完全的好生意有好有坏,看个人如何选了。”
武如意在听到“好生意”三个字的时候就想当场拒绝,但是听到后一句,她又停下了。
她与母亲之所以从荆州千里迢迢回长安来,就是因为知道父亲时日无多,已经是油尽灯枯之态,恐怕过不了多久,父亲就会病死,只差压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父亲死后,不论是母亲、她,抑或是其他姐妹,都是不可能继承武家的家业的,最后这家业只会留给她那同父异母的两个兄弟。
武元庆和武元爽这两兄弟,在父亲还没去世的时候就动辄辱骂她们母女,一旦继承家业,那些折辱绝对翻倍还不止,所以母亲才会提前赶回京,早早寻个出路。
现在有好事,武如意自然不可能想着他们,哪怕想着母亲的娘家也比这俩人强。
但要是有好有坏照这二人的资质,书都没正经读过多少,总想着凭父荫入仕,他们能看出个屁的好坏。
“奴不明白,请皇后娘娘多指点一二。”
思绪被强行按下,武如意恭敬行礼。
长孙皇后嘴角微微翘了翘。
“你应该知道,今日魏国公夫人要进宫一趟,但没人知道她为何要进宫。”
“其实,陛下最近得到了一门新的厉害技巧,眨眼功夫便能让一迭白纸变成一本书,四书五经皆可。”
“但新东西总有诸多阻碍。家中藏书多的人家,自然是不希望这书遍地都是,那样自家的书就不值钱了,是不是?”
“所以呀,本宫就建议陛下,要么从朝廷之中多遴选些新贵家族,将这门手艺半送半卖给他们,让缺书的人有书可以读,让这天下百姓也多一条读书识字的出路。”
“如意,你们武家,可有想法呀?”
闻言,武如意心中刚被按下去的思绪再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不是普通宫娥,更不是寻常女官。
父亲是国公,母亲是弘农杨氏、隋朝宗室出身,即便父亲并不如何关注她们这几个女儿,可母亲带来的见识就足够让她知晓门阀格局了,更不要说在家中随时有机会耳濡目染听到一些朝政。
十来岁的年纪,武如意便读过许多书,也正因此,她更加知道书籍珍贵。好多书都是父亲珍藏于书房之中,非得她软磨硬泡才能拿来看一看,不是父亲小气,只是那些书大多是孤本,若不小心弄脏弄坏,世上再难找到同样的一本书了。
所以她知道,皇后娘娘口中所说的这门新技巧,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强如五姓七望等世家门阀,纵使不敢跟皇帝直接叫板,但父亲常说,山东士族们的心眼子都是针扎过又在墨汁里滚了一圈的,既小又脏,被他们盯上,皇室也没好果子吃。
这门技巧的确很让人眼红心热,但它也直接动摇了五姓七望的根本利益,即,破坏了他们家中书籍的珍贵和唯一性,哪个家族敢率先动手接住陛下赏赐的烫手山芋,哪家就要倒大霉!
若家中无一个有本事的人镇场子,五姓七望随便一家都能活撕了一个小家族。
可是,这种阳谋妙就妙在,它把利益和风险都摆在了明面上。
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第一批拿到它的人,只要将书弄出来之后多照拂身边人一圈,尤其是那些没有底蕴的新贵家族,再找些有潜力的寒门士子们,书送一送,大把大把的人情人脉就到手了,更别说还有名声威望,以及跟皇帝搭上线的交情。
这年头,送一本书,那就等于送了份前程,价值可不是金银财宝能衡量的!
武家,需要吗?
武如意抿住嘴唇。
假若父亲还有三五年的活头,那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因为父亲一定会接下这门“好生意”,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为两个哥哥铺好路再去死,这好处或许与她无关,但等报复找上门,她们母女一定会被殃及池鱼。
可如今,父亲油尽灯枯,看着最多不过半年的寿数了,家里请了不少大夫,出来后都大摇其头,说他快活不成了。
这样的情形
长安至荆州,光是路上就要耗费三五个月,等东西和旨意一起送到,恐怕父亲也差不多该死了。
而武元庆和武元爽这两个草包废物,没了父亲荫庇,目光短浅如他们,能护住武家吗?
武如意倒是已经不操心自己被祸害到,她如今在皇后娘娘跟前当差,就算换到其他宫中,她也有信心能凭本事在宫里活下来;母亲回到了长安洛阳等地,虽不说如鱼得水,但她回到了贵妇人的交际圈子,其中本身也有不少杨氏宗室亲戚,重新搭建关系网并不算吃力。
回长安时,两个姐妹都跟在母亲身边,就更不用考虑母亲会不会被人捏住命脉。
脑子里将来龙去脉全部过了一遍,可实际上,时间也才过去了十几个呼吸而已。
武如意收敛心神,乖巧道:
“皇后娘娘若想让武家将这门手艺传播开来,奴以为,父亲他自然是愿意的。”
“当年他肯为太上皇奔走,对大唐的忠心无可否认,这点子小事,他又怎么会拒绝?”
“只是,奴有一言,不知皇后娘娘肯不肯听。”
长孙皇后眼中笑意愈发浓厚。
这女孩,难怪后来能成大事呢
她不仅对自己狠,对家人狠,最主要是能狠到点子上,明知家中父兄都靠不住,这会子居然还趁热给上起眼药来了。
武士彟当年是跟着太上皇发迹的,算是正儿八经的李渊铁杆心腹,所以在玄武门之变发生前,武士彟还在扬州都督府,之后就召还朝,先去豫州再去利州,最后调去了荆州,总之,都离长安远,又不是什么富裕地方。
武如意特意点明,这点小心思,她压根没有瞒着的打算,她甚至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长孙皇后
没错,皇后娘娘,我就是想让他们都不好过,但他们又不是陛下和您的人,您应该无所谓吧?
长孙皇后向来喜欢聪明人,尤其喜欢不卖弄聪明的聪明人。
武如意正是如此。
她淡淡道:
“好啊,你说。”
武如意恭敬行礼,动作没有丝毫差错:
“奴以为,父兄此时身在荆州,距离长安路途遥远,若是召见商议,再等他们回京,难免错过了一开始的最佳时机。”
“所以,不如直接下旨,让人带着这门技巧与圣旨同去,奴再写一封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知这朝中也有其他人参与,父亲便再无什么顾虑了。”
长孙皇后喟叹一声,轻轻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如此看来,也难怪稚奴日后会被这小姑娘给迷了心窍,甚至给了她当女皇帝的机会。
一个才十一二岁的美人胚子,有手段,有脑子,狠起来六亲不认,一有机会便丝毫没有对父兄留手的打算,自己只是起了个头,她就把武家的后路全给堵死了。倒是确实影响不到武如意本人,可哪怕两个兄长再是对她不好,总归也有血脉相连吧?
这么搞,她就不担心武家绝后吗?
武如意自幼就惯会察言观色,她在武家就是这么长大的。
见皇后如此神色,她猜到了些什么,于是笑道:
“皇后娘娘,您似乎只知道奴那两位兄长对奴母女二人不好,却未曾听闻过其他?”
“奴父亲公务繁忙总是不在家。他在家时,二位兄长装模作样倒是挺好,可他一离开,他们便动辄对奴母亲出言不逊,甚至言辞侮辱,可以想见,等父亲彻底离世后,他们会做出何等更过分的事情。”
“虽是继母,可从小到大母亲没有一点亏待他们的,偏偏他们狼心狗肺,刻薄寡恩,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
“谁对奴好,谁不好,奴心里有杆秤,奴不会平白无故地做这些事情,只是有些事情要斩草除根才好当然,若他们能接住这泼天的富贵,也是奴命中该有此劫,无怨无悔。”
长孙皇后已经彻底坐直了身子。
听到武如意的话,她隐约摸清了这对母女在武家的处境。
武如意说的没错,武士彟还没死,他们就已经这样子了,那死了之后呢?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继母,三个同父异母、平日被欺凌惯了的姐妹,孤儿寡母,可不就是任人摆布吗。
也难怪武如意在历史上会毫不犹豫地进宫。对当时的她而言,进宫当一个最末等的妃嫔,也比受制于人看不清前路要好。
“好。”
长孙皇后思绪纷呈,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的手指轻敲着,道:
“伱出去准备一下寄给你父兄的书信罢,写好了拿给本宫,若无问题,等与陛下商议好,本宫会将其连同圣旨一起发往荆州。”
“还有什么想法么,现下可以都说说。”
立政殿外传来了通报声,是魏国公夫人应召前来了。
武如意第一次不顾宫中礼仪,直面凤榻上那位眉眼温和、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心中升起万千波澜。
但到最后,她也只是笑了笑,道:
“皇后娘娘,奴生于武德七年,无缘得见当年风起云涌,可如今,似乎天下有一场更大的风云要被搅弄开来了”
“奴衷心希望您和陛下能够成功。”
“不止是因为家中那乌七八糟的事情。”
“只是,一本书,对于天底下的很多人而言,真的很重要。”
隋末乱世时,武如意还没出生。
武德九年的玄武门之变时,她也才两岁。
而今贞观九年,那位志向远大的皇帝陛下,要对传承上千年的门阀世家动手了
有幸遇上,也不枉她活一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