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了熟悉的郊外丛林。
“叮铃,叮铃。”
对铃金镯不禁让李明达想到:曾经的她,被金镯束缚,迫于无奈前往西天时,心心念念想着归家。如今的她,再无束缚,却不念着归家,而是想试试地藏王的命簿,看看她会闯出一番什么天地来。
她选择不见阿耶阿娘,是对,还是错?她重新踏上西行之路,是对,还是错?她如此抉择,是正确的么?李明达坐在大石头上,心绪不宁。有两个她,在脑海中争执不休。
这厢,李明达在苦思。
那厢,站着的悟空忽的取出了一幅李明达不曾见过的画,扔在了地上。那画展开,李明达得以看清楚画的名字——《江流寻母》。
“耽搁这么久,老孙却也不想送老和尚的这幅画了。”悟空脾气上来,有些想撂担子,只是碍于唐僧的面子,最后骂骂咧咧地说,“算了算了,老孙应承了师父,就一定得送过去。”
李明达被这幅画吸引了目光:画上有条河流,河流边有个摇篮,摇篮中有个婴孩。河畔,衣着鲜丽的妇人做着抹泪的姿势,推着摇篮前行。
李明达是知道些唐僧来历的。
这幅画,是师父仍在襁褓时,母子被迫分别的场景。
李明达忍不住站起身,弯下腰,轻轻触碰了这幅画。触碰的那一瞬间,她冷不防就像触碰到燃烧着的火焰,只好匆匆将手收回。
“师兄,这是什么?”李明达知道一些,却还是询问了孙悟空。
悟空抓耳挠腮,老大不情愿:“这是师父作的一幅画,师父托我将这画,带到化生寺的最顶层,好烧给他的亡母——师妹,你在此地等着俺老孙,老孙去去就来。”
“师兄且去罢,不必忧心我。”李明达颔首。
待悟空走后,她又坐在大石头上思索了。不过这次,她想的却是与唐僧有关。师父纵然为金蝉子转世,却也命途坎坷,几经磨难,才成为了化生寺的法师。
她且不论,但论师兄与师父,其命轨均受制于诸天神佛。
怎会如此呢?
诸天神佛哪来这么大的权力?
说来,又有多少无辜之人,像此前的她一般,被所谓的“命簿”束缚呢?
那枉死之人,那命苦之人,可曾想过,造成他们命途多舛的罪魁祸首,看似是天灾,实则却是人祸。
蝼蚁虽卑微,若无天敌,也活得自在。
不是吗?
隐隐地,李明达觉得,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她的心脉。
她微微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刚才碰到那画时的疼痛,已经全无了。按理,那只是普通的画而已。可事关师父,说不得,这画有玄机呢。
李明达闭眼。
眼前本是一片漆黑,忽然,出现了一扇门。李明达轻轻打开,映入眼底的,是一间屋子。屋外是一片喧嚣声,屋内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屋外站着两人,二人十分相似。好巧不巧,这二人,李明达都识得。年长些的是阿耶的大学士陈光蕊。年少些的,被家丁们押着的,正是玄奘师父。
这是出了何事?
李明达有些迷茫。
陈光蕊正目睹冲天的火光,却面无表情。随后,李明达听见陈光蕊说:“陈祎,不要执着了。只有这样,你才不会饱受非议,我陈家祖宗的颜面才不会受损,你的仕途才会稳固。”
还是少年的陈祎像失母的幼兽,恶狠狠盯着他的父亲,声嘶力竭地喊道:“可我阿娘没错!她甚至有功!没有她,哪有我,哪有你所谓的大学士!”
“她委身于刘洪十余载,众所周知。”陈光蕊冷声说。想起那风韵犹存、容色艳丽的妇人,陈光蕊微微动容。他想到十几年前,新婚时候的往事了。
那时,他先是中了状元,后又被招为丞相之婿,可谓是,意气风发。新婚第二日,他惬意地为妻描眉,缱绻地叫着她的小名“满堂娇”。
他称赞她:有美人兮,珠钗玉翠,满堂而娇,一室幽香,芬芳不散。
李明达的视角,越过这对父子,看向燃烧着的屋内。其中有一妇人,身着白衣,脱簪赤足,踩在小凳上,双手握住白绫。
她就是玄奘师父之母,忍辱负重十余年的殷温娇,又名满堂娇。殷温娇偏头,深深地看了眼屋外的父子。随后,她踢掉小凳,闭上双目,自缢身亡。
李明达不由得攥紧了拳。
周围的烈火不仅燃烧着木柱,还在她心里燃烧着。
托地藏的福,李明达知道,玄奘师父西天取经,是神佛彻头彻尾的一场计谋,所谓的八十一难,为的就是让金蝉子归位。
可这八十一难,到底是谁的?
殷温娇为父母尽孝,为夫家留后,为子嗣谋生路,本有功。人言可畏,她竟落得个自尽的下场。
是世道不公吗?
不。
大唐朝民风开放,女子地位提高,可没有些陋习。
那就是——
神佛不公。
为了圆满这场取经,牺牲在所难免。而在这场取经中,除了玄奘师父和有自保之力的人外,谁都能被牺牲。
为了让陈玄奘甘心做个和尚,让他脱离世俗的羁绊,神佛的方法竟然是,让他的父亲逼死他的母亲。如此一来,陈祎丧母,又恨父。自然,再无陈祎,唯有玄奘了。
李明达的视角又一次变幻,她麻木地听着众人的议论。
“这陈夫人委身他人,贞洁有损。”茶铺里的一个路人说,“不过,毕竟也算从容自尽①,全了夫家与娘家的颜面。”
“说来,陈大学士之子是个孝顺的。”另一个路人说,“他从小长在寺庙,趁此时,他带着亡母遗物,与尘世亲缘断了联系,去了化生寺呢。”
“要我说。”另一个路人说,“陈夫人无错,反而有功。她所为,称得上巾帼之流了。再者,我大唐民风开放,何故寻死呢?”
画面戛然而止。
李明达刷的一下睁眼,那簇火苗再一次燃烧,她深呼了一口气,说不上来的怒火控制了她。她将目光眺望至西方,忽然听见空灵的几道声音。
“郎君!”
“妹妹!”
“我妻!”
“女儿!”
“不公啊!”
“老天爷,发发慈悲吧!”
……
道道声音钻进李明达的耳朵,再钻进她的心中。就像根根火把,投入到火焰之中,令火焰达到最盛。
此声为何凄厉?
世道不公!
世道为何不公?
诸天神佛滥权所致!
如同打通任督二脉般,李明达想明白了一切的一切。
她想做什么?
是要做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承欢于父母膝下,到年岁时出降,为他家儿媳,从此渐渐暗淡于琐碎之中?
还是要做一个权倾朝野的公主,韬光养晦,蓄养幕僚,收买大臣,将朝堂握于股掌之中,令皇位虚悬?
那都不是她要做的。
她想做的事,只能在离开长安城,脱去公主这个光鲜亮丽的身份后,才能做成。
她该去追寻此生的意义了。
地藏书写的命簿不错,她确实要跟着唐僧师父前往西天取经。唯有在西行之路上,她才能洞悉所谓“三明三达”之意。
李明达想到了双犀杵,若她真的拥有比神佛更强大的力量,使自己摆脱困境。那么,她也一定有予以他人力量的能力。
她愿作蚍蜉,撼动神佛造就的不公。
在灼灼的烈火中,在决绝的反抗中,仙草薜荔焚烧殆尽。可薜荔仙子的心,从未屈服。她,李明达,为此而生。她虚度光阴无数,而今,终于觉悟,明白自己的心之所向。
勇于反抗,除去不公,寻找自我。
这便是她的命。
现在,李明达的心中,昭然如日月光辉,澄明如一汪清泉。反抗之柱根植在她心中,指引着她。她不信命簿,她不畏难关,她只恨不公。
若有不公,反抗便是。
明悟本心,便不再是从前心性天真的小女郎了。
李明达起身,取下簪子及所有饰物,放在大石头上。她就近从杨柳树上折了一根筷子长短的杨柳枝,小心地将其毛糙的部分剔平顺。
随后,她握住长发,挽成了一个简单的松鹿髻。接着,顺着头皮,她将那根杨柳枝缓缓插进发髻中,如此,发髻便算完成了。
上无阿耶阿娘,下无兄弟姊妹,李明达就这样,以杨柳枝替代簪子,完成了自己还没来得及举行的及笄礼。
谁能料想,大唐朝晋阳公主的及笄礼,就在这破旧的郊外森林中完成了呢?
李明达转身,面对城门,缓缓跪下。如上次死后,拜别父母那般,这一次,她也要辞行了。不同的是,她行的是君臣之礼。
今朝,唐朝的公主,要拜别故土了。
李明达屈膝而归,她双手交叠放置,然后微微弯腰,额头轻碰手背,声音清脆有力:“儿,晋阳公主,拜别陛下皇后。祝吾皇吾后,福泽绵长,长乐未央。”
一滴泪从李明达的眼角滑下。
李明达用力地擦去这滴泪水,然后起身,望向西行的方向,等在原地。
不多时,悟空回来了。
“走吧,师兄。”看到孙悟空,李明达立即说道,“我们回去罢,师父该等急了。”
悟空却是仔细打量了李明达的发髻,说:“兕子,你怎变了个发髻?”
“原先的太散乱。”李明达洒脱而笑,搪塞着,“我这样全盘上去,干净利落,还能显得成熟稳重不少呢。”
“是极是极。”悟空抓手笑道。
在上路之前,李明达转头,最后望了眼长安城的方向。转过头后,她的心中,彻彻底底放下了对长安城的最后一丝牵挂。
她其实早就应该明白,雨露自天上而来,坠落大地,四处流散,滋养万物,哪里能重返回天上呢?
她也如是。
打从她最开始无端夭折开始,就注定,她再也不能是承欢于阿耶阿娘膝下的、无忧无虑的小女郎了。
这是她经历诸多是是非非,到现在才想明白的道理。
人如流水,只可向前,不可向后。若拘泥不前,反而成了一潭死水。
如今,她一颗心已经安定。前路昭然,她倒要看看,这漫漫西行路上,有如何风光。儿,唐太宗第十九女,晋阳公主,李明达,愿与君共西行。
后世说起那晋阳公主的西行,真可谓是精彩纷呈,有诗证——
地藏殷切渡晋阳,王女脱胎作巾帼。
心火燎燎志不屈,此心昭昭誓践诺。
鹰愁涧底双龙计,高老庄中真相瞒。
流沙河边骷髅埋,万寿庄观镇元恼。
白虎岭前尸恨燃,波月洞里百花策。
火云洞外顽童戏,西凉女国鬼胎藏。
芭蕉洞窟父母哀,怨恨成心双猴斗。
……
万物无休自繁衍,勇破枷锁获三达。
神佛妖魔终化烟,唯有人族始终存。
却说李明达与孙悟空返回后,师徒几人启程,不久就要到一处名为鹰愁涧的地界。不知在此,又会有何险阻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见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一只想罢工的猴哥
放个彩蛋:女主的性格有参照过猴哥的反抗精神,是某种意义上的猴哥水仙哈哈哈哈
神佛代表的就是封建强权势力、旧制度、腐朽的旧传统
【注】
①我真的真的很讨厌“毕竟从容自尽”这六个字,我真的觉得殷温娇很惨。
【后土叨叨叨】
结束女主觉醒篇目,朝着西游篇章正式迈步了!
浅放了个预告,感谢支持!
接下来的旅游地点是——
蛇盘山鹰愁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