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玄奘出世前,命簿里已经写好:“金蝉第十世,第一难……,共八十一,得修佛身。”寥寥几笔 ,定其生死,无论人、妖、魔。
- 只是……神佛没听过一句话吗?
- 机关算尽,算不尽人心。
- 人定胜天。
贞观十二年,唐三藏西行前一年。
年初,太宗皇帝与长孙皇后之女,晋阳公主李明达,猝然离世,灵柩暂时放置于丽正殿的东侧殿。
是日,殿内一片缟素。
最前面是唐太宗和长孙后,其次是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晋王李治,再次是长乐公主李丽质、城阳公主李淑慎、乳母怀中的新城公主李静姝,最后是后宫妃嫔与其子女。立在一侧,执剑的年轻女郎,是李明达的侍者阿善。
在压抑的哀泣声中,李明达的魂魄苏醒过来,脱离肉身,穿过金丝楠木棺椁,站在自己的灵柩前。
她一眼就看见唐太宗与长孙后,于是欢喜地喊他们。然而,他们没有理会她。李明达傻了眼,她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满殿的素白和身旁的灵柩。
反应过来后,她低下头,无措地绞着手指。
她死了吗?
可她记得,她只是刚到营帐时,犯了困,靠在桌上歇了会儿……
隆冬这些时日,她在宫中闷坏了。眼看春猎将近,阿耶答应她,要带她去围猎。她喜出望外,数着日子,就等围猎那几日,在林中肆意地骑马狂奔。她还央了阿娘好久,才让尚宫局按照她的心意,缝制了件张扬却适合围猎的衣裳。
李明达耷拉下眉头,摸了摸自己身上黯淡无光的藏红印花胡服——她才穿了几个时辰。她舍不得鲜艳夺目的衣裳,舍不得热闹的春猎。
她更舍不得阿耶阿娘,舍不得阿姊阿妹,舍不得阿兄阿弟,舍不得和她长得一样的讨厌鬼稚奴,舍不得一直陪伴她的阿善……
她什么都舍不得。
她只是如平常一般,睡了一觉而已。她从来没生过大病,像只强壮的小犀牛,应了阿耶阿娘为她取的“兕子”。
她为什么就这么死去,连个缘由都不曾有?
突然,一股冷气钻进李明达的脚心。
嗒、嗒——
两道沉重的脚步声,节奏不一,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李明达的后方。李明达缓缓转身,看见了前来拘魂的鬼差,黑白无常。
黑无常面如锅底,黑衣如墨,凶神恶煞,手中拿着一张写有“李明达”的批文。白无常惨白如纸,口吐舌头,病态阴沉,手里拿着拘魂的绳索。
看见他们,李明达心里发怵,下意识瑟缩了下。她心存疑问,于是壮着胆子,怯怯问:“二位可是拘魂索命的鬼差?在动身去地府前,儿想知道,儿为何死去?”
黑无常睁大双眼,粗着声音对李明达喝道:“兀那唐王之女!你的命簿里写的分明,贞观十二年,寿尽。”
“命簿?”李明达迟疑,“……可,命簿要儿死,也要有缘由……儿生前无病无灾,身体康健,仅仅是眯了眯眼……”
剩下的话李明达说不出了——白无常用锁魂绳套住了她的脖颈。绳索粗粝,重如千钧。李明达被勒得不适,她的双手握着绳索,想要挣扎,那绳索却越收越紧。李明达一个鬼身,竟也感受到如溺水般的窒息感。
待她半跪在地、挺直的脊背被绳索的重量压弯时,白无常才悠悠然地松了松绳,开口训斥:“你一介凡胎,怎敢质疑命簿?命簿所指,即是缘由。昔日,就是那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我们也勾得。我二人急着勾魂,你有甚么话,到了阴曹地府再说!”
“咳,咳……”李明达攥了攥手,又松开,她缓过劲后,背负锁魂绳,站直了身,“……儿明白了。去地府前,请容儿拜别父母。”
拜别双亲,人之常情。
黑无常倨傲颔首:“速速。”
李明达转身,面朝唐太宗与长孙后,屈膝而跪。她双手交叠放置,脊背挺得笔直,下颌微抬,哽咽着,吸了吸鼻子:“儿,兕子,拜别阿耶阿娘。愿,阿耶阿娘,福寿绵延,长乐无极。”
在此时,长孙后与唐太宗似有所觉,朝着灵柩走来。
长孙后颤着手,轻抚棺木,面有哀色,与李世民轻声说:“二哥,我仿佛听见兕子的声音了……兕子平日里野惯了,玉坠手镯的,她嫌拘束,不爱戴;皇宫里,她嫌小,日日盼着出去……现下,她被困在这灵柩里,岂不是难过极了?”
说到最后,长孙后已是泪眼婆娑。
李明达看不得母亲伤怀,明知母亲听不见,却仍然强颜欢笑:“阿娘莫难过,没什么能拘束着儿,真的。”
她三次叩头,行跪拜大礼。粗重的锁魂绳束缚着她,每叩一次头,脖颈上的勒痕就重一分。行礼完毕,她艰难起身。
听着长孙后的啜泣,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为母亲拭去眼泪。
李明达的手还没碰到长孙后,白无常就拽着锁魂绳,将她粗暴地扯离了宫殿。任人宰割的牛羊,也是这样用绳索套脖,被拉到市集贱卖。
李明达一眨不眨地盯着殿内众人,固执地保持着回头的姿势,哪怕脖颈出现一道道灰色的划痕。
直到他们消失在眼中。
到宫门口时,白无常拽急了绳,李明达跌了一跤,摔在了泥坑中。
泥坑里,有一朵被染脏的牡丹。
它乃群花之冠,本应在枝头盛开,却陡然遭遇疾风,从高处落下。如今,它被困泥潭,失其艳丽,所有污秽,都可加诸于它。
李明达爬起来,拍打自己的衣裳。她是鬼,泥泞溅不到她,可她能感受到泥土的黏腻冰凉,这让她不适。
白无常甩了甩绳,冷嘲:“你是个傻的,你如今都不是个人了,还管它干不干净作甚?”
李明达的脖颈阵阵地痛,她低着头,不说话。她攥紧了手,在心中反驳:她是人,只是失去了一具躯壳。
她要到阴曹地狱里问个究竟:命簿定生死,就能毫无缘由地剥夺性命吗?她的过去这样鲜活,绝不是所谓的“命簿”。
奈何桥。
黑白无常将李明达送到奈何桥的孟婆棚边,就离开了。所有生魂都要去奈何桥头那孟婆的棚子边,喝下孟婆汤,洗去前尘往事,方入轮回。
到李明达时,李明达冲孟婆和众鬼差行礼,说:“婆婆,常言道,‘人固有一死’。不耽过往,昂然向前,才是正理。只是,儿有疑惑未解。”
听完李明达的疑惑,鬼差们不以为然,俱说了和黑无常一样的说辞。李明达刚想再问,鬼差们却已恼了,懒得应付她。
两个鬼差各架住李明达的两只胳膊,另有一个鬼差问孟婆讨了碗汤,将汤熟练地灌进李明达的嘴里。
孟婆汤,一碗下肚,万般愁肠皆散去。管她问东问西,统统不作数。
灌完后,鬼差们松开李明达,胸有成竹,却没想到——
对上了一双怒气灼灼的眼。
孟婆汤不管用,怎,怎么回事?
鬼差们惊讶。
在此时,变故陡生——忘川异象,恶鬼咆哮。
不知哪个鬼差在远处高喝一声:“传第五殿阎罗王诏令——森罗殿命簿有记,今日恶鬼上岸,吞噬生魂,生魂皆魂飞魄散,不得轮回。尔等鬼差,速速离去。”
眨眼间,李明达面前的鬼差们和孟婆化为青烟消失,只剩下一群惊慌失措的生魂。阴风呼啸,李明达遍体生寒,她循声望去——
忘川异象,水流湍急,河水赤红。万鬼齐哭,声音刺耳。青面獠牙的恶鬼们赤脚渡河,就往岸边来。恶鬼们如过无人之境,翻腾身体,红着双眼,要抓岸边的生魂吃掉。
阴间炼狱!
李明达下意识要拔出佩剑,一摸侧腰,才想起自己如今已经是个鬼。她立刻藏身在孟婆熬汤的灶台下,屏声敛气。
棚前的其他生魂们,有的如同林中鸟兽,四处逃散;有的心如死灰,坐以待毙。他们如羊入虎口,全进了恶鬼们的血盆大口。
扫荡完生魂后,恶鬼神色餍足,浩浩荡荡地往忘川去。李明达的耳边没了凄厉的鬼嚎,她小心地从灶台出来,才转身,就对上了一双血泪。
是只落单的鬼。
李明达转身就跑,跑到最后,无路可逃。那鬼如影随形地跟来,张牙舞爪,发出“桀桀”的怪叫。
李明达望着近在咫尺的恶鬼,心中浮现出的不是害怕,而是——
不甘心。
她不甘心就这么死去,连再见阿耶阿娘的机会都没有。她不甘心就这么被恶鬼吞噬,魂飞魄散。她更不甘心,这所谓的“命簿”之说。
她要活下去,哪怕轮回转世,哪怕游荡忘川,也要活下去。
事到如今,纵她赤手空拳,也必须搏一搏。
她不愿就这么死了。
她要反抗!
反抗的念头刚落下,恶鬼身后,凭空就出现一把金光闪闪的杵。两头宽,中间细。两端像球,镂空,表面由八道弧固定,镶了各种复杂纹饰。最中间嵌了鸽血般红艳的宝石,刻着“双犀杵”三个金字。
李明达一眼就看见这杵。
她先向左做了个虚动作,引着恶鬼往左。她又赶紧往右,一个箭步,握住了那把双犀杵。她握住的一瞬,手心传来温热,她的心中突然有了底。
恶鬼没抓住李明达,自知被耍,目眦欲裂,狂暴地转了过来,指甲疯狂生长,变大几倍,将李明达完全覆盖。他张开嘴,露出尖牙,流着涎,扑向李明达。
李明达双手握杵,将所有的不甘与反抗,都融于这杵中。她使出全身力气,纵身一跃,不管不顾地朝恶鬼的头砸了下去。
那恶鬼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接着,自头到脚,分成两半,然后化为灰烬,随风而扬。
忘川河,奈何桥,万鬼哭。
双犀杵,凭空现,诛恶灵。
……她赢了。
李明达踉跄地跪着,力气散了大半,只能用双犀杵支撑地面。忘川河溅起剧烈的水花,刚才的动静将恶鬼惊动,他们又上岸了。
李明达手握双犀杵,不愿束手就擒,她咬牙想到:眼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
战而,诛之。
忽然,响起一声清脆悦耳的铃响,群鬼退散,忘川又恢复平静。不远处走来一位真人,面容清冷,穿一身白袍,生得绛朱唇,额间一点梅花印。左手握宝珠,右手持着一根锡杖。
他周身佛光萦绕,眼底无悲无喜,无惊疑,亦无慈悲。他看向一片狼藉,只是勾起一抹冷漠的、堪称凉薄的笑,仿佛早有预料。
作者有话要说:一只弱小无助莫名其妙死了的兕子get
兕子:“呜呜,想回家,想阿耶阿娘,想活着……”
一边哭,一边锤恶鬼。
【注】
1、按照原著,设定为长孙皇后还没有死。
2、唐朝的孩子可自称‘儿’,所有角色的语言风格根据场景、对象、发展而变化。
3、命格是万物的命理,讲究顺其自然、任其造化。命簿是神佛推算后,基于此的有形记录本,一类固化的东西,自然发生或人为推动。
4、命格≠命簿,命格会变化,但是命簿不会。以李明达、唐僧为例,命簿又可以看做拟定的剧本。
【后土叨叨叨】
感谢阅读和支持~
小犀牛变强倒计时,a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