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金子

现在是第二天的早晨,战士、法师、骑士,城主及他的手下,还有艾达,他们即将前往海边。

一会艾莫尔事件的最终审判将在那里进行。

城主说,之所以在海边审判,是因为这是犯人亲自要求的。

犯人是谁?没有人知道。但是大家的心中或许多少都有了猜想。艾达想到了达米扬,她同那个少年只有几面之缘,对他自然说不上很深的感情,可他救了她,劝她离开,如果他就是事件的犯人,或者与之关联,那该怎么办?

艾达一夜无眠,早晨起来时,她碰见从房间里出来的骑士。

骑士也失眠了,她将头盔抱在手上,一脸倦容。

“早上好。”骑士抬手,疲倦地向艾达打招呼。

艾达回以“好”,见到战士、伊桑也相继地从房里出来。

战士见到艾达,羞愧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伊桑还是那样,同昨晚一样,没什么表情。

但艾达已经不记恨伊桑了,也不记恨战士、骑士,还有昨晚所有的人。

太多的事、太多的讯息,那些怪物,人变成的怪物,全部在她的脑海中肆虐。

她想她什么也不明白,但是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她有一种强烈的不安。

很快,他们聚集到了海边,审判马上就要上演。

守卫已经在带着犯人过来了,今日的守卫背着箭筒、别着铁剑,整装待命。

艾达看见犯人,她的心底没有感到太多的惊讶。

随着脚间镣铐的叮当作响,船长胡恩被守卫带到众人的面前。紧随在他身后的,是被另一名守卫带进来的达米扬,但后者的手上、脚上没有佩戴镣铐,艾达见状松了一口气。

犯人胡恩十分冷静,他今天没有喝酒,也没有拿手向谁必出哪里的大小,他仅仅是呆滞地,眺望着远方的大海。

直到城主说,“胡恩,可以开始了。”他才将视线从大海移向了他们。

胡恩苍老的声音开始说话,“所有人都以为,两个月前我的阿戈特号真的在海上遭遇了劫难。但那其实是谎言,又其实不是。劫难,我们的确遇到了,但不是来自大海。”

“当时,我和我的船员运送货物去东方之地,回程的路上,我的大副谢里夫同水手奇普发生了争执,谢里夫说奇普在东方之地买了一袋禁药藏在了身上,那是违禁的药物,吃了会让人上瘾。奇普说,他没有。他们因而争吵,到后来大打出手,奇普被谢里夫推倒,狠狠撞上了桅杆,布基大喊你们这是在胡闹!

“我的孙子达米扬也在船上,他上前想要劝和,却被卷入了他们的争斗,奇普冲向谢里夫想要还击,那一下却打在了达米扬的身上,达米扬向后倒去,他不像奇普那么幸运,他从船舷直接翻了出去。

“大海吃掉了达米扬,是的,你们看见他还在这里,请容我将这个故事说完。如果它只是个故事就好了……”

胡恩停了一会,继续说,“谢里夫和奇普见到达米扬掉下去,立刻停下了争斗,布基拿来了网,奇普帮着一起打捞,其他人也纷纷过去帮忙。谢里夫把绳子绕在腰间,另一端交给他人,跳进海里。他们都没找到。

“十分钟过去了,海上的经验告诉我,达米扬已经不会回来了。我难以克制我的悲伤,但是海,海洋,每一个登上船的人,都有身归大海的觉悟。我希望达米扬能活着回来,但如果就这样死了,也不是最糟的结果。

“我们的船继续前驶,但这时候神奇的事发生了,在我们的前方,一块孤独的礁石上,坐着一个湿淋淋的男孩。待我们离近了,我们赫然发现那就是达米扬。”

死里逃生的达米扬,现在正站在胡恩的身旁,从他那张沉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脱险的喜悦。

胡恩的声音还在继续,“达米扬说,光明神救了他,还给了他黄金的力量。

‘黄金的力量?’奇普问,‘那是什么?展示给我们看看。’

达米扬说他不知道,他还没有使用过。

奇普说,‘快点,试试看,试试又不会怎么样。’

达米扬问,‘那对什么用呢?’

布基说,‘对我的帽子用吧。’

布基把帽子摘下,放在达米扬的面前,达米扬像神告诉他那般吟唱了咒语,大家都看见了魔法的光芒,但帽子毫无变化。

奇普说,‘再试一次。’

达米扬于是又试了一次,这次不知为何魔法偏移了几分,光芒击向的不是帽子,而是布基。

谢里夫问,‘布基,你还好吗?’

布基没有回应。随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它变成了一只骇人的怪物。

刚刚形成的怪物还很虚弱,船上的人又反应很快得用渔网罩住了它,达米扬吓坏了,其他人却都是老练的水手,大家很快将感情置于一边,拿起手边的鱼叉、刀刃、匕首,去攻击那团怪物。

怪物死了。可是它那被利器敲击的硬壳表面却浮出了金黄色的光芒。金子。是金子。

奇普乐疯了,他冲过去抱住怪物的尸体,恨不得将它独占,‘神的力量!真的是神的力量!’

达米扬失魂落魄,奇普却在摇着他说,‘再来点,再来点金子,我就能偿还我的欠款了!’

谢里夫大声说,‘你又欠了钱?你说过你不再赌了!’

‘关你什么事!’奇普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刀,猝不及防地捅进谢里夫的身体,一下又一下。奇普疯了,周围人也疯了,没有人上前阻止,大家都期待地看向达米扬,仿佛每个人都在说,‘达米扬,快用你的魔法啊,用你的魔法把下一个人也变成金子啊!’

奇普的刀架在达米扬的脖子上,于是达米扬就只好做了,谢里夫的尸体也变成了怪物,但是浑身光溜溜的,没有一点金子的甲壳。奇普说真古怪,他走过去查看怪物。达米扬却已经懂了,死物是没有办法结出金子的,活人才行。他从奇普的背后对他也用了魔法。

达米扬想平息这场疯狂,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停下来的,但又有新的人对奇普的尸体一拥而上。最后每个人都成了奇普……”

“故事”说完了,在长久的静默后,骑士问,“后来呢?”

胡恩:“我们回来了,只有我和达米扬,还有一整船的黄金。”

蕾妮:“一整船的黄金!这还不够吗,为什么没有停下?”

胡恩自嘲地笑着,“我说了,每个人都成了奇普。我也是。人性都是贪婪的,有了第一块金子,就想要第二块,永无休止。”

蕾妮:“所以,艾莫尔也是这样死的吗?”

胡恩:“我们杀过一些外来的旅客,但没打算对神选中的勇者下手。我们忌惮他,可他在这发现了一些端倪,他查得太深了,为求自保,我们只能如此。我们将他身上的金子都敲了下来,却没想到还是让他逃脱了。或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他跑了,所以才会将你们召来。”

艾莫尔。蕾妮默默地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纵然她从未见过他。

蕾妮:“然后你们就策划了那一起拐骗,用船将女人们带到这里。”

胡恩:“自从有了那些金子后,就没有人愿意航海了,我们也不想这个秘密被更多的人发现,唯有从临近的城市购买一些水产,在城中售卖,以构造假象。但这些钱的耗费比我们想象的快,鲱鱼——我后来招揽的船员,便和我提议说,不如我们干票大的吧。”

斯通冷笑,“就那些腌鱼,能要多少钱?”

胡恩没有理睬他,“那票大的就是你们知道的事了。船上的女人有被骗上船的,也有被卖给我的,还有不知道那艘船是开往这里的。其实,招揽她们比我们想象的要简单。黄金之都的名号不知为何传得很远,有很多慕名要来崔克城淘金的人,她们以为自己上了船,前往了淘金之地,却不知道自己就是‘金子’。”

“可为什么都是女人?”蕾妮问出了她关心的问题。

胡恩想了一会,说,“小姑娘,你太年轻,换做别人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你硬要我回答的话,我只能告诉你,因为女人可以用两次。”

蕾妮并非一无所知,她懂得他的意思,“恶心!你们的作为,死不足惜!”

她说话时,同时看着胡恩和达米扬。

胡恩注意到这一点,他说,“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各位,我不是出于我是他的爷爷才这样说。达米扬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他是被我们利用的。”

蕾妮看着达米扬的目光缓和了点,可在她的眼中,达米扬依然有罪。

此时,那少年沉默着,蕾妮想,是否是两人已商量好,由胡恩一人承下罪过?

她无法从那少年的脸上得出答案。那红发的少年低着头,不肯说话,却不断有眼泪从两颊滑落。

艾达也在注视着达米扬,她想起来昨日分别,达米扬说他有要紧的事,鲱鱼就是在那之后才变成了怪物吧……

胡恩的话都已经说完,“这就是一切的真相。”

没有人再提出问题了。

城主环视众人,在这时发话,“胡恩,你是否已经供出了所有你所犯的罪过?”

胡恩:“是的,大人。”

城主:“你的同伙又是否已全部供出?”

胡恩:“我已将名字写作名单,交给您。我唯一希望的是,大人您可以饶恕我的孙子达米扬……”

城主:“这是自然。达米扬得到了神的力量,说明神认可了这个孩子。只是那力量被你们这些贪婪之徒所利用!”

胡恩:“大人说的是。”

城主:“我会判达米扬为无罪。至于你和你的那些同伙,都将依法处以死刑——”

达米扬:“什么?爷爷,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达米扬终于说话,可他的声音被其他的声音所盖过。被风声。

守卫们等候多时,六根利箭在瞬时捅穿了胡恩的身体。

老人几乎没有叫喊就倒了下去,达米扬推开身边的守卫,扑到胡恩的身旁。

“爷爷!”他的手掌被胡恩胸口的血打湿,可老人的腿上也有血,心口也有,他究竟该捂哪里呢?

“达米扬,一切都结束了,我死了……你就不用再为我做那样的事了。”

“爷爷,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城主仁慈,他会放过你,好好活下去……”

“爷爷,你明明知道,我有那样的能力,我不可能好好活下去的……”

胡恩已经合上了双眼,他无法再回应达米扬了。

艾达伫立着,看着这一幕,她的心中感到刺痛,却不知缘由。

这难道不是罪有应得吗?这个老头,他害死了那么多人,也差点害死她。

可是她想起了昨天晚上,老人眉飞色舞地同她谈起过去的故事,全是关于海,没有金子……

守卫这时想将达米扬从胡恩身上拉开,达米扬不肯。

城主说:“达米扬,虽然我答应过你的爷爷,不伤害你,但你也不能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达米扬不理会城主。“神给我以力量。”他望着自己的双手说,“我起先以为这是祝福,后来觉得是人们贪婪,所以让这祝福变得扭曲。我现在知道了,我现在终于知道了。”

他仰天大喊,声音已经嘶哑,“从来都不曾有过祝福,是诅咒!这是光明神给我的诅咒!”

城主呵斥,“真是亵渎神明的发言!”

蕾妮无法理解,“为什么要用神给自己开脱?犯下罪行的不是你们吗!”

可达米扬已经无所谓了。他不在意任何人的话。他的双手面朝自己,光芒闪烁着,那道神圣的、谁见了都会说源自光明神的光芒,将他包围了。

城主立刻反应过来,“他在对他自己施法!守卫,快点将他围住!”

在城主慌乱的指挥中,达米扬蜷缩在地上的瘦小身形,被守卫所包围。守卫们根本不敢靠得太近,于是那从人变成怪物的奇景,就那样被每一个在场的人目睹。

达米扬的皮肤首先蜕却,变得乌黑,再从上面慢慢长出了甲壳,接着他的五官从周围向中央聚拢,他的四肢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增长,如同人的尸体死后发生的肿胀。不久,他的整具身体都变得同昨晚见到的怪物一般。

鲱鱼,达米扬,亦或者是勇者们提到的艾莫尔。当人变成怪物时,他们究竟能有多少差异?

怪物“达米扬”趴在地上,朝着天空呜咽地发出无人能听懂的叫喊。

艾达全身紧绷,恐惧和悲伤同时攥住了她,她回想起了她曾将伊桑献给古木的事,她当时为什么可以心安理得地那么做?

这时,怪物向她看了过来,他们透过守卫站立的罅隙,远远对视。

羞愧占满了艾达的内心,她心中想着那时的伊桑,眼前所见的是“达米扬”。

说起来,“鲱鱼”昨晚不曾露出的眼眸,现在艾达在“达米扬”的身上看见了。

眼睛,原来只有这双眼睛,还像为人时一样,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漂亮的绿眼睛凝视着艾达,艾达感到自己听见了一声呼唤,她再也看不见怪物了,只能看见达米扬。

她朝那怪物走去,而怪物也同时在向她走来,用蹼。

没有人阻拦他们,守卫都在退后。

他们越来越近,直到怪物的手臂伸出,长甲即将触碰到她时,法师挥舞了法杖。

魔法的光球应咒而出,速度快到艾达将伸出的手掌收紧时,掌中已只留尘土。

“达米扬”飘散在了空中,艾达记忆中的伊桑也一并破碎,她恍然想起,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伊桑早已不再是那时的伊桑,现在他俊美、强大。只是偶尔令她感到陌生。

“为什么……”艾达听见自己在发出声音,“为什么要杀了他?”

“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

“它已经变成了怪物,怪物没有人的理智。”

“没有吗?”驳斥伊桑这句的是蕾妮,“如果没有,那艾莫尔为什么要去神坛?”

蕾妮不知道她的这句话究竟是在问伊桑,还是在问她自己。

没人回答她。但也没有人再继续交谈。

周围陷入寂静,就连城主都不再说话。

艾达却从这寂静中慢慢明白过来伊桑的用意。

她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要去击碎它。

因为少年已死——

而唯有他施法留下的最后一具黄金怪物也湮灭成尘。

人们的疯狂才会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