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露是个弃儿,捡到她的时候,是个寒冷的冬日。
小小的婴孩儿裹在蓝色棉布的襁褓里,躺在一个大竹篮里,被放在玉虚观的门口。婴孩的小脸圆嘟嘟的,吮着手指,不哭不闹,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更安静。
大清早师父推门出来,吓了一跳,连声道:“作孽、作孽!”
空气里漂浮着白茫茫的寒雾,孩子的小脸冻得通红。师父把手往襁褓里一摸,还透着热乎气儿,看来是刚放下没多久的。
秋云师太大步走出道观,四下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大人的影子,皱着眉头快步回来了。
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个道观,平时不来上香,却把这里当成了善堂,尽把不要的孩子往门口扔。一年里,总能捡到两三个婴孩儿。
也不知道爹娘是养不起,还是嫌弃这是个女孩,左右是不要她了。秋云师太叹了口气,弯腰把孩子抱了起来,走进了玉虚观。
裹着她的包袱皮里有张纸条,写着孩子的八字,是个庚金命。小姑娘才来到这世上几天,白白嫩嫩的,又没什么缺陷,让人看着都心疼。
这孩子的八字身旺,天生平和坚韧,用水则贵。秋云师太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清露。
一晃十九年过去,李清露渐渐长大了。她虽然没见过爹娘,却有温厚的师父和师姐妹,日子过的十分平静。
玉虚观都是坤道,除了修道以外也修习武功。师父经常教导她们,学武之人要有侠义之心,若是遇上了不平事,要拔刀相助保护弱小,当然也得量力而行。
李清露深以为然。她知道自己的资质一般,但她天生喜欢舞刀弄剑,就算不能成为一代宗师,也能强身健体。
她想得开,怎么样都是一辈子,不必过得那么辛苦。什么争名逐利、天下第一都跟她没关系,只要活得自在,眼前便是神仙境界。
除了练剑,李清露惟二的爱好就是种菜。她跟师姐妹们在道观后头开辟了个菜园子,用竹篱笆围着。春天撒上种子,下过几场雨之后,小白菜就冒出来了。绿油油的,又生的整整齐齐的,让人看着就心旷神怡。
田地旁边还有几棵柿子树。到了秋天,枝头上挂满了小灯笼似的柿子,李清露便背着竹筐来打。长在下边的果子带回去做柿饼,竹竿够不着的留在树上,给鸟儿们当过冬的粮食。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土地松软湿润,很适合播种。李清露和大师姐、小师妹一起去菜园干活。前阵子种的菜都吃的差不多了,最近她们打算种点白菜和白萝卜,再种些土豆和红薯储存着,以备万一。
李清露揣着几颗葵花籽,想找个地方种下去。
大师姐觉得这种东西没用,还不如一颗大白菜实在。李清露只好把它扔在田埂上,希望它运气好一点,能发芽开花。
把地翻完一遍,李清露长舒了一口气,扶着锄头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道:“真是个好天气。”
大师姐道:“天气好,多来些香客,能捐些香火钱就好了。”
小师妹笑了,道:“咱们是出家人,师姐怎么总想着钱?”
大师姐一脸冷淡地说:“出家人也是人,没钱怎么活,喝西北风吗?”
大师姐二十来岁,本名叫秦招娣,她爹娘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分别叫招娣、引娣、盼娣,折腾了好几年也没生出儿子来。后来一家人穷的活不下去,爹娘便寻思着卖了大女儿给人当童养媳,换点钱好再赌一胎儿子续香火。
那年秦招娣七岁,家里来了个中年妇人,对着她从上到下相看了一通,看完手脚,拍了拍胯骨,又捏开嘴看牙齿,像极了在驴马集市上看牲口。妇人看完了还算满意,给了她爹娘五两银子,又给她留了一件红棉袄和一双不合脚的黑布鞋,说明天中午来接她。
秦招娣的年纪虽然小,人却不傻。村子里这样的事太多了,穷人家的闺女总被当成赔钱货,很少有安稳养大的,不是给人家当童养媳,就是送出去给自家的兄弟换亲。
她不想落到那个地步,当天夜里去厨房偷了几个窝头,就逃了出来。
她从前见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哭闹起来,就说要去山里当姑子。她想这大约是个出路,便一路向北逃到了山里,拍开了玉虚观的大门,出家做了个小道姑。
没有钱,亲娘老子都现恶鬼相。大师姐受尽了没钱的罪,这辈子都不想再穷了,道:“人活着就得吃饭穿衣,若是有钱,谁还在这里挑水种地?别的不说,就东厢房那个屋顶,已经漏了好几年的雨了,一直都没钱修。”
玉虚观传承了数百年,从前也曾经香火鼎盛,如今却门可罗雀,不复当年的盛况。
秦招娣跟了师父多年,见观里一直破破烂烂的,心里实在不好受。她抱怨了几句,叹了口气。李清露道:“房子是该修了,还有三清的神像也该重塑金身了。等这些菜长出来,挑到集市上卖,应该能挣一点钱。”
秦招娣撇嘴道:“那能挣多少,就这么点东西,还不够咱们自己吃呢。”
李清露道:“积少成多嘛。”
她虽然这么说,却也知道杯水车薪,不免有点气馁。小师妹名叫李盈,只有十三岁,也是个弃婴。师父捡到她时是个满月的夜晚,便取了个盈字。她虽然没经历过好日子,却也没见识过亲爹娘穷起来能狠到什么地步,实在不能理解大师姐的心情,也就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天到晚都在心里噼里啪啦地打小算盘。
李盈是个天生的兔唇,性格却十分开朗,好像从来都没把这当回事。玉虚观的师姐妹当中,不少都是有缺陷的。秋云师太没有嫌弃她们,把她们都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教养,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大家却十分和睦。
李盈想起过年时,师父给她们买了一小罐麦芽糖。十几个师姐妹,每个人拿筷子蘸一点,很快就吃完了。她舔了舔嘴唇,回味着糖甜甜的滋味,道:“要是有了钱,你们想做什么?”
李清露除了修房子,也没有更大的理想。她寻思了片刻,道:“我想买一把好剑,给大家买新棉衣和棉鞋,然后……开个更大的菜园子,种更多的菜。”
大师姐噗嗤一声笑了,道:“你可真没见识,挣了钱就买菜种子和新锄头么?”
李清露觉得自己被她嘲笑了,不高兴道:“那又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的啊。你想做什么?”
大师姐早就想好了,人不能穷一辈子,想挣钱就得做一番大事业。她怀揣着一腔雄心壮志道:“要是有了钱,我就盖个更大的道场,收更多的弟子,把咱们玉虚观发扬光大。吸引更多的香客,多挣些香火钱!”
不愧是大师姐,格局就是比一般人更大。李清露对她生出了敬佩之心,不管能不能成,有理想总是好的。
她看向小师妹,道:“你呢?”
李盈认真地说:“要是有了钱,我就买点好吃的,剩下的都存起来,然后跟以前一样过日子。”
秦招娣把脸一扳,道:“好你个守财奴,有了钱你还吃观里的,看我不把你那一肚子存货都打出来!”
她拍了小师妹后背一巴掌,追上去还要打她。李盈哈哈直笑,扔下锄头跨过地上的土堆,躲到了李清露身后。李清露张开手臂挡在中间,被扯的晃来晃去的,道:“别闹了,哎呀。”
秦招娣道:“一点出息也没有,你就没什么大志向?”
李盈还不服气,道:“要那么大出息干什么,我又不想当掌教。”
她要护自己的钱罐子似的,转头就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道:“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花,等想到了再说嘛!”
李清露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她们才十七八岁,没见识过多少东西,怎么知道有了钱该怎么花?等以后见过了更多的人和事,就能找到比菜种子和新锄头更喜欢的东西了吧。
秦招娣看着她们,忽地笑了。李清露道:“怎么了?”
秦招娣道:“这还没钱呢,就为了怎么花钱吵起来了,傻不傻?”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好笑,又老老实实的干起活来。忙活到了中午,李清露把最后一捧土盖上,浇完了水,对着一地的小白菜道:“赶快发芽,赶快长大。”
李盈叉着腰说:“对,长大了就可以吃了,一半做醋溜白菜,一半压缸里做酸菜。”
李清露怀疑这些白菜听懂了就要憋在地里不长个了。小师妹吓唬完了它们,捡起旁边的篮子,道:“咱们回去吧。”
秦招娣还在想着挣钱的事,一路闷声寻思。良久她抬起头来,道:“后天是初一,山下有集市。要不然咱们去赶集吧?”
李盈道:“买什么,咱们不是没钱么?”
“谁说去花钱了,咱们去赚点钱。”秦招娣道,“观里不是有好几缸黄豆么,咱们挑两担出去卖了,再卖几张护身符。集市上的人那么多,总能挣到钱的。”
李清露觉得这主意可行,道:“好啊,我陪你去。”
李盈也想出去逛一逛,道:“我也去。”
隔天玉虚观沐休,一大早李清露就和大师姐、小师妹挑了两担黄豆下山去了。
集市上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路边有卖菜的,有卖小孩儿的虎头帽、小衣服的,也有卖胭脂水粉的。过了十字路口,东头的大街更繁华。李清露挑着担子要往前走,大师姐一把拉住了她,道:“别过去了。”
李清露有点奇怪,道:“怎么了,那边人多啊。”
秦招娣道:“前头是金刀门的地界,在那边做生意的都要交两成利。咱们也挣不了几个铜板,别过去找麻烦了。”
宜昌城是长江上重要的码头之一,水陆交通便利。金刀门相中了这个好处,早年费了不少力气拿下了这块肥肉。他们的堂口就坐落在城东,码头上都是他们的人,过往的商旅客船都得给他们抽两成利。
李清露不怎么下山,对这些事只是略有耳闻,却没想到连街上做小本生意的都归他们管。
她有些不满,小声道:“码头不是他们建的,大街也不是他们修的,他们凭什么管这么宽?”
小师妹也道:“就是,没王法了吗?”
少年人一腔热血,总是容易义愤填膺,等到年纪大一些了就知道好好活着最要紧。有能耐的人都不管这些闲事,哪里轮得到她们这些微末小卒来说话。
秦招娣道:“没办法,如今世道乱,官府都管不了,只能睁一眼闭一眼的。长安那边更夸张,沿着中轴线一划,金刀门占西半城,业力司占东半城,就那么一点地儿都让黑/道分完了。只有北边府衙和中间一条大街归官府管,还是两边的掌事给官老爷面子。先前我跟师父去长安拜访朋友,见东西城泾渭分明的,百姓没事都不敢去对面走动。”
那两人听她这么说,都十分惊讶,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李清露望向东边的街道,那边虽然干净整齐,却莫名带着一股压迫感。沿街的店铺林立,招牌鲜亮,大街上被洗的一尘不染,地上的水还没干透。西边的路上则尘土飞扬,行人的穿着也明显破旧许多,没有那边的人富有。
“别看了,”秦招娣道,“就这边的街上没人管。两担黄豆而已,卖完就走吧。”
李清露也不想惹麻烦,便在路边找了个地方,放下了担子。
有人过来看了一眼,抓了一把黄豆,道:“怎么卖的?”
小师妹道:“十文钱一斤。”
那人摇了摇头,没什么兴趣地走了。一会儿功夫,好几个人来问,却又不买。三个小道姑看着旁边花花绿绿的,都是吃的玩的。她们卖黄豆,实在争不过人家。
李盈叹了口气,小声道:“该不会原封不动地挑回去吧,那也太折腾人了……”
街上有人扛着糖葫芦的靶子经过,红彤彤亮晶晶的,让人有些眼馋。
“冰糖葫芦——山药葫芦——十文钱一个——”
小师妹咽了一下口水,小声道:“师姐,我想吃。”
李清露觉得有点贵,道:“还是算了吧,也没什么好吃的。”
大师姐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把护身符,道:“等会儿我把护身符卖了,给你们一人买一个。”
她深吸了一口气,放声吆喝道:“瞧一瞧看一看了,玉虚观的护身符,有保平安的、有助功名的、有招桃花的、还有保发财的,十文钱一张,便宜又灵验,都来看啊——”
大师姐的性格豪爽,又会吆喝,一会儿功夫就招来了一群人。众人都听说过附近有个玉虚观,好像十分灵验,对护符产生了兴趣。
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婆婆妈妈、待考的书生围着她们,七嘴八舌地挑选着符纸。片刻一大把护身符只剩下了两三张。秦招娣拍了拍腰包,听着铜钱哗哗碰撞的声音,心情十分舒畅。
“还是护身符好卖,下次多带几张出来!”
李盈小声道:“师姐,咱们这个发财符,自己戴管用么?”
秦招娣道:“管用啊,我出门之前就贴身戴了一张发财符,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顺利。”
她把一张发财符递给小师妹,道:“来,送你一张……再给清露一张,咦,清露呢?”
她刚才光顾着做生意,没注意到李清露去了哪儿。李清露的话一向不多,性格安安静静的,多一个她、少一个她,几乎感觉不出差别。
小师妹道:“她刚才还在这里的……是不是坐着无聊,自己去逛了?”
她随手把那张发财符插进面前的担子里,道:“老天保佑,来个人收了这些黄豆吧。这么重,我不想再挑回去了。”
她话音刚落,一个伙计来到了担子跟前。他抓起一把黄豆,掂了掂道:“不错,个大饱满,挺新鲜的。一贯钱两担,我都要了!”
秦招娣和李盈都十分诧异,却见李清露站在那人身后,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伙计付了钱,回头招呼其他人帮忙,一起把黄豆倒出来,换了个担子挑走了。
大师姐手里拿着钱,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道:“这些人是哪来的?”
李清露道:“是豆腐店的人啊。”
秦招娣道:“我知道,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李清露道:“方才我见有几个大娘从对面过来,抱怨今天豆腐店没开张,说铺子里的黄豆用完了。我过去看了一眼,见店里的伙计正要上街采买,我就带着他们过来了。”
她一下子就把黄豆卖了个一干二净。大师姐和小师妹互相看了一眼,都十分佩服。
李盈道:“清露姐,你这运气也太好了吧。一下子就找到一个大主顾,省了咱们好多事。”
秦招娣道:“不是运气好,是她聪明嘛。怎么人家说豆腐店缺黄豆,你就听不见?”
李盈搔了搔头,道:“我在看摊子,你不是也没听见吗?”
秦招娣一拍腰包,道:“我忙着挣钱啊。你跟我顶嘴是不是,等会儿还想不想吃糖葫芦了?”
小师妹立刻不跟她争了,诚恳道:“师姐我错了。”
李清露在一旁看他们斗嘴,忍不住笑了。秦招娣腰里有了钱,底气十足,道:“走,咱们买好吃的去!”
作者有话要说:悬疑武侠,带有解密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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