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黑夫和十三赶在众人醒之前,立在了胡阿父的屋子外头。
十三心里不安,犹犹豫豫着拽着黑夫的衣角,眼底是压不住的忧心,“他若是怀疑咱们,该怎么办?”
黑夫回过身安抚似的拍了拍他,语气坚定道:“没事,他一定会信的!”说完,他照旧转过身,闷头等着。
按照胡阿父的习惯,鸡鸣前半个时辰,他是必醒的。黑夫算了算时辰,估摸着差不多了,上前敲了敲木门,低声恭敬道:“阿父,奴婢进来伺候您洗脸。”
过了好大一会儿,房内才传出一个略带沉闷睡意的尖细声音,“进来吧。”
黑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推开了门。鼓励似的看了身后的十三一眼,拉着他一起快步走了进去。二人都进门后,十三闷着头又把门关上了。
闪进屋内的一道暗光极快地被收回去,胡阿父原本正被这道光闪着眼睛,看清进门的是谁之后,他又把头沉了去。本来睁开的眼睛也重新阖上,神情也依着覆上一层困倦,训斥人的话倒也比白日里平和了几分,“不懂规矩,伺候爷洗脸,却连水都不捧来?”
黑夫垂首立着,闷声清了清嗓子,郑重道:“还请阿父莫气,奴婢们这个时辰来,原是有事要回禀。”一句话说完,他没有听到胡阿父的回话,却听见自己胸腔里越来越重,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其实无论怎么安慰十三,他都没有全然的把握能一下说服胡阿父。正是因为没把握,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脱口而出后,他才会比方才更加紧张。一时之间,黑夫举得呼吸都有些滞涩。
胡阿父听完后躺着没动,只抬起手摁了两下额头,尾音拉长,语气不耐烦道:“有什么,等爷起了之后再说。”
黑夫用力抿紧嘴,十三沉默着盯着自己的鞋尖,二人都不回话,房中一时气氛沉寂,只有穿透窗户狭缝中的尘灰,和着胡阿父短促的呼吸,在幽幽旋转。
胡阿父没听到应声,不满的抬起头盯着两人,浑浊的眼底透出一种只有阉人才有的阴狠,“还有事?”
黑夫听他问话,咬了咬牙,趋步上前略微靠的近了些,压低声音重复道:“不是奴婢不长眼,实在是这事儿必得现在说了。还请阿父宽恕。”
上了年纪的阉人身上,会有一种腐朽又闷吞吞的臭气,不好驱散又无法遮掩,若是离得近了,无论是谁都实在难以忍耐,黑夫的鼻腔里充斥了这种味道。
但他一动不动,只把难受往下压了又压。见胡阿父既不应允也没再责骂,便又壮了壮胆子,再接再厉道:“事关咱们整个宫的安危,奴婢私心觉得,阿父须得先听一听拿个主意才是。”
胡阿父被搅扰了睡意又没得好伺候,心绪自然不大好,他斜眼睨着黑夫黑黢黢辨不明神情的脸,口气便又恢复尖酸刻薄,“若是没得大事,爷拔了你的舌头!”
“不敢”黑夫眼中晃过兴奋,机灵地蹲下身去半跪着,擎着一直穿的半旧的木屐举过头顶,恭敬顺从道:“伺候阿父穿鞋。”
胡阿父撩起身上压着的狗皮褥子,毫不客气的蹬上脚,慢悠悠的问:“说吧,什么天大的事儿?”
待他两只鞋都穿好了,黑夫才慢慢起身。站起来后照旧半佝偻着身子立着,一副老实巴交丝毫不敢撒谎的模样,“阿父,不是为着故意拿鬼神之事吓唬,您奴婢才来的,实在是奴婢自己也吓坏了,斗胆禀报一声叫您心里有底,睡在奴婢旁边那个火萤,实在是厉鬼回来讨债的!”
他语气激动,越说越快,到最后语调也不自觉掺了寒气。
这屋子里本就狭隘漆黑,有他这一声,气氛立时变得阴森起来。
“放屁!”胡阿父却是不信,先是高声呵斥了一声,又冷笑着嘲讽道:“打量爷不知道,你不过是记恨他昨日扇你那两巴掌罢了!”
他阴沉沉的目光死死盯着黑夫,枯瘦的手一下就钳制住了黑夫的下巴,歪了嘴角嗤笑着说:“好叫你小子知道,昨日那情形,便是爷爷我也不敢出声讨饶的,他敢站出来打你,你以为是害你,实际上就是救你的命!”
说罢,还嫌弃的一把推开了黑夫。
胡阿父上下打量了几眼被推的一个趔趄的黑夫,眼中尽是厌弃和憎恶。
就算他时常仗着高一级的身份作威作福,压榨手底下的小内侍们,但实则他最看不上的,便是眼前这种过河拆桥、只记仇不记恩的小人。
黑夫将要倒的时候,背后的十三慌忙上前扶住他。见他站稳,十三急忙开口道:“奴婢敢以人头担保,黑夫绝对不是故意陷害。阿父您一定得信,咱们是亲眼看过他死相的!”
或许是他最后一声喊出了一种生死不顾、破釜沉舟的气势,原本冷笑着的胡阿父楞了一些,双眼微微眯起,视线也从黑夫身上转到了他身上,“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三不敢再耽误,马上把他和黑夫是怎么误打误撞发现火萤死了,到他们背着众人把尸体拉出宫外,到怎么在第二日一早又见火萤,再到怎么被火萤打晕讲了一遍。
以往十三的口条不太好的,有的话说出来是不如一般内侍利索。
但今日或许是情急,他竟将整个事情讲的条理清晰一字不漏。说道最后,竟给了胡阿父一种意外令人信服的感觉。
十三自己没有察觉到,复述故事时只想到这几日的恐慌害怕,说着说着,声音里也不自觉夹着一层委屈:“咱们起初也不敢瞒着阿父您,不过是怕连累您也担上罪责罢了。可谁想到,他死了...竟然能回来...”
想起前一晚刚把人扔到乱葬岗,后一日就在床铺旁看到人的那种感觉,十三不由得冷汗顺着脸颊流,身上也立时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他也不顾搀扶黑夫,扑通一声就跪在胡阿父脚边,抱着胡阿父的小腿哽咽哭嚎:“奴婢们实在是吓得没有办法,这才求到阿父您这儿来了。平日里阿父疼我们,今日可不能不管奴婢们死活啊!”
胡阿父听着二人一唱一和不似说假话,拧眉想了一阵,回忆起昨晚黑夫种种异常,又低头盯着十三问道:“你跟他同住最久,可知道他有癔症?”
黑夫不等十三说话,忙抢过话头急道:“可是冤枉奴婢了!奴婢睡觉是最老实的,哪有什么癔症啊!”十三也跟着附和点头,“若是有,同屋的几个大兄还不早就撵咱们出来了。”
胡阿父被二人委屈的模样膈应了一下,忙甩开他的手,卷起袖子踱步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直把自己走的呼哧带喘,脸色越来越凝重,才停下来。
他拧眉思索了一阵,迟疑着问道:“火萤怎么死的?”
“奴婢们不知道”十三抹着眼泪珠子小声答说:“进去的时候他就死了,为了不叫阿父您受累,奴婢们才壮着胆子给拉出去的。”
黑夫深吸了一口气,接过话茬跟着补充说:“是,当时火萤的血流了一地,奴婢怕被人发现,还管伺候太宰厨下的甲人借了草木灰,您若不信奴婢,把他叫来一问便知。”
说罢,他眼巴巴地看着胡阿父,等着他拿主意。
胡阿父的视线在二人脸上转了一圈,见他们一个比一个神情严肃认真,像是他一答应就要立刻出门叫人一般。他马上呵止道:“不必再叫第四人知道此事!”
见二人乖乖答应,他拢着手又走了几步,回过头慢悠悠地问:“你们二人是怎么打算的?”
虽然这两人求到了他眼跟前,但回不回且还得思量思量才是。反正白日里,他是能将人打发的远远地。晚上,又不必跟怨鬼睡在一间屋子里。其他内侍皆不知道此事,前后担惊受怕的,不过是这两个小杂碎而已。
黑夫与十三对视一眼,趋步走到胡阿父跟前,压了压声音道:“咱们觉得,您找个缘由把他赶出去最好。”
胡阿父轻嗤了一声,不可置信道:“你倒没想着把他再弄死?”
黑夫脸色一沉,拢着袖子不说话了。
他怎么没想过呢,不过是怕那冤煞再死而复生一次罢了。一次倒还好接受,再而三的吓唬人,他和十三的心肝马上都要吓出来了。
胡阿父一直看着他,见他不吭声答复,很快也猜出他心中所想。猜出后瞬时脸色就崩的很紧,凑近了他问道:“可试过了?”
黑夫连忙摇了摇头,神情惶恐道:“奴婢不敢。”
胡阿父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又走回了榻席边,一边坐下一边说:“容爷再想想,一般小内侍不犯大错,王宫里的规矩,轻易不会赶不出去的。”
黑夫犹豫了一瞬,咬了咬牙试探道:“交给廷尉府处罚呢?”
胡阿父头也不抬,掸干净衣角的灰尘后慢条斯理道:“那跟你自己弄死他,有什么区别呢?”
黑夫神情闪烁了一下,璇玑恢复正常,语带催促道:“还请阿父您尽快!”
“你敢催爷爷!”胡阿父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脚边的木屐就砸了过去,“谁借你的狗胆!”
十三见他生气,忙跪下接连磕请罪,“奴婢们再不敢了,阿父莫气坏了身体。”直到胡阿父不耐烦的呵止让他滚,他才拽着黑夫一起出了屋子。
等他们走后,胡阿父一脚踹飞了另一个木屐,随即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这两个小杂碎可真会给他出难题!
但很快,他睁开眼盯着窗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以犯错为由打发出宫是不行的,王宫里有连坐的规矩。那小杂碎走了,他也得受牵连。
但若是不赶出去,放在身边始终是个祸害。保不齐刚才两个狗杂碎说的是真的。
既不能赶走,他就只能去卖卖这张老脸,使点银钱把人往外迁了。只是去的地儿还不能太背儿,否则保不齐那杂碎犯错不够大,不能被人轻易弄死。
要去就得去一个必死,还牵连不到他的地方。他倒是要看看,小杂碎是不是真的冤孽。若是真的,到时更不用他操心,上头自会请大巫祝绞杀他。
想到要保荐一个瞧不上的东西,去自己一辈子也混不到的地方,想到要为这事儿花去大半辈子攒下的银钱,胡阿父一口老牙差点都咬碎了。
混账东西,那两个小杂碎必须得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