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绿夷在六岁之前并不叫沈绿夷。
更准确来说,他在六岁之前并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只是一个生活在福利院里,和其他人一样,每天等着穿着光鲜华丽的人走进大门的孤儿而已。
他不知道他那对垃圾父母是谁,但他知道,他要利用好他们给他的一切。
无论是因为西方基因而导致的,更为立体精致的长相,和那双漂亮的深灰色眼睛,又或者是比常人更加敏锐且灵活的头脑。
他都需要好好利用。
所以在那天晚上,他偷听院长谈话间透露,福利院明天要隆重迎接晨恭集团的董事长沈铖,并且对方想要收养一个聪明但识相的孩子,未来好辅佐继承人时。
他就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获得沈老爷子的目光并不难,他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能够当做他未来跳板的收养家庭出现,很早就已经为此计划。
所以,一切都如他想象的那样顺利,他成功地被沈铖收养,冠上了沈姓,也有了一个还算是体面的名字,沈绿夷。
但当他为此内心忍不住沾沾自喜,像个偷灯油吃的老鼠一样回味时,他没想过——
原来,他做的那些手脚,从头到尾都没有瞒过沈铖的眼。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旋转楼梯上,以一种像是在说天气不错的语气,转过身来,说道:
“我收养你,你应该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吧,一个没人要的孩子,能进入这样的环境,你已经应该感恩戴德了,所以别奢望那些自己不配有的东西,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绿夷记得很清楚,沈铖的语气云淡风轻,哪怕是侮辱人的话,也是轻飘飘的,好像连表达这种鄙夷,他都很吝啬一样。
当时他听见那些话时,顿时就懵住了。
他以为他是要点拨他,又或者是发表一个长辈对于小辈的关心,他完全没想到,他等来的竟然是这个。
但那时,但对沈铖的话,他更多只是始料不及,并没有太多愤怒的情绪。
因为他确实清楚,沈铖领养他的目的。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目的性越强,他反而也能够让自己更清醒。
至于沈铖说他是没人要的孩子,他也不在意。这就是事实,他就是没人要,不然他怎么会被扔到孤儿院门口呢?
但即便他再怎么能够忍耐,彼时的他心智也不成熟。因此当他听见沈铖接着将他做的事情赤裸裸地揭穿时——
“还有,在这里,收起你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真当我不知道其他那些孩子为什么会出丑吗?以后要做就把事情做干净点,被人发现那还不如不做。”
“呵,要不怎么说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手脚也这么不干净。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头那些小心思吗?想一步登天,也得看看自己配不配。”
他忍不下去了。
哪怕沈铖再怎么提醒他他只是个被领养的孩子,再怎么说他的身份不正,用他的身世攻击他,他都不在乎。
可他为什么非要戳穿他的伪装?非要揭穿他做的那些事?非要把他心里的那么点不见光的想法都讲出来?非要把他整个人,从里到外全部剥光?!
他以为他很了解他吗?他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吗?他以为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中,他的小动作他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吗!
他是手脚不干净,他是心思见不得光,可这个死老头子,凭什么那么高高在上地指责他!他最后还不是选了他?!
几乎是看见沈铖说完那些话,马上又要转身离开时,被愤怒吞噬了理智的他,就像是想要反扑的小兽般,失去理智地朝着沈铖大吼狡辩着:
“我没有!我没有做过那种事!”
而话一出口,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他马上就后悔了。
他刚才应该用倔强又难堪的样子,跟沈铖道歉,并保证再也不会,博得他的同情和欣赏。再不济装傻当什么都没听见,一笑了之也好。
可他却选择了以卵击石,和沈铖撒谎、发脾气。沈铖一定会把他赶出去的,他彻底完了。
但没有。
他最后没有被沈铖赶出去。
可沈铖的反应却让他的身体更加冰冷,整个人如坠冰窟。
沈铖站在高处,用着俯视的姿态,看着他,皱纹的脸,那双虹膜浑浊,目光却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老人微微皱眉,情绪都没有太多变动,他依旧用着那苍老的,却又平淡的声音说道:
“这就生气了?”
“废物。”
最后那两个音节落下的时候,他甚至有种晕眩的感觉。
那一刻,他只觉得,沈铖像是一座大山一样,竖立在他的面前,将他所有的光线全部遮挡,压得他的脊背越来越弯,整个人越来越渺小。
他甚至更希望沈铖直接把他赶出去,而不是用那种云淡风轻的姿态,像是看被关在笼子的猴子一样看着他,看着他无能狂怒,看着他撒泼发疯。
在那之后,沈绿夷就告诉自己,他要爬得更高。他要比做得沈铖更好,冷漠、寡言、威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愤怒,因为愤怒是弱者才会有的情绪。
他要一直站在高高的旋转楼梯上,俯视着底下的人,失去理智地吼叫、痛哭、哀求。
而他也做到了。
他站到了他们梦寐以求,永远都触碰不到的地方,看到沈铖这样向他发疯,看到他的儿子、他的孙子都这样向他发疯。
甚至沈铖死的时候,他还看见他躺在病床上,插着管子,流着泪求他留沈家一条路,放过沈恭。
沈铖最后死了。
看着那如枯木般的老人,在他眼前死去,沈绿夷一如既往的平静,维持着他那仿佛已经刻到了骨子里的高傲姿态。
就像人看一只蚂蚁被雨水冲走,消失在下水道管是一样的道理。
毕竟,他已经站到了那么高的地方,又怎么会为一个失败者曾经说过的话,还有所芥蒂呢?
可那都只是,他以为。
当他看见,姜见月用那种平静的神态,说出那些相似且熟悉的话语时。
他还是一瞬间就想起了当初沈老爷子沈城收养他后,揭穿他的真面目时的场景,就像是再一次被拖入到他怎么样也摆脱不了的噩梦。
“不过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
——她让他,又想起了自己曾经是怎样一个笑话。
怎样一个,活在孤儿院里的、靠着肮脏手段进入到富贵家庭中,即便伪装这么多年,也依旧改变不了骨子里的自卑的老鼠。
而现在。
以跪姿仰视着面前羞恼的少女,沈绿夷厌恶,却又无法控制地,产生一种被掌控、被侮辱的满足感。
他想。
他要让她知道——
被老鼠咬上,是种什么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