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月并不愚钝,她聪明得很。无论国师讲的东西懂与不懂她统统背了完事,等国师考察时添油加醋复述一遍,听起来还真像模像样。
以前就这样应付总师傅布置的功课。
明明她完成得一字不差,总师傅偏要揪她起来故意考她别的东西,当着皇子公主们的面说她不好,罚她站一个时辰,最后还要告到皇后那说她不听话,让她又被罚一遍。
久而久之扶月连样子都不想做,交大白卷上去看总师傅气得鼻歪眼斜多好玩呀?比自己受苦好玩多了。
如今为了学武,她忍!
扶月哼哼唧唧站在国师面前,一副‘本公主满脸都是知识’的模样:“怎样?可以了吧?若说不好肯定是你教得不好,本公主好歹是皇室血脉,决不……”
“好,小殿下背得很好。”国师拉了下她胳膊,免得轮椅转弯碰到她,“去外面,臣教你武功。”
扶月呆了呆:“……啊?”
她第一次在‘老师’面前顺利过关!
药罐子要求这么低嘛?真的只为了给母后交代?早说呀!那她背下一本书又有什么难!
轮椅却没等她的意思,先一步滑出了书房。
回过神,扶月揣着皇室尊严哒哒哒追了上去,非要领先车轮一步,不满道:“哪有你这样的臣子?本公主还未出门你就敢走这么远!”
“就算你现在要教本公主学东西,也不能乱了、乱了规矩!”
扶月嘟嘟囔囔说了一路——因为轮椅未曾有片刻因她慢下。那人一脸纵容地听着,就是不照做。她更没想过挡在轮椅前面,提着裙摆努力跟上,气喘吁吁嘴里教育国师,也是不容易。
系统弱弱出声:‘其实没有主角的相关任务,宿主宝宝不必委屈自己对主角好。’
楚纤:‘个人喜好而已。’
系统:‘!’
楚纤穿来时太小,做了一段时间乞丐,接下来的人生不是在暗无天日的炼药房,就是在尸体堆成山的战场,唯有皇宫短短数月算是相对正常的生活。
对旁人来说无法忍受的每一分每一秒却是她记忆犹新的学习机会。被丢到这个世界来的她像一个瘪海绵,任人捏圆搓瘪,要想成长,必须尽可能快地吸收周围一点一滴的血水、脏水。
过程残忍,结局未必美好,但楚纤依旧做成了绝大部分人眼中最接近神祇的样子。
学武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再说扶月岁数偏大,从头学起难度也高。好就好在扶月平日活泼好动,力气倒是比其他公主大些,也肯吃苦。
小公主不想让药罐子看轻,咬着牙、面目狰狞也得把马步蹲下来。小身板颤颤巍巍,嘴里还要逞强能不能在腿上绑点石头、手上放两个茶杯什么的。
国师就着‘公主嘴硬图’愉悦地喝了两杯茶,唇边弧度没消散过。
天色暗沉,一缕风不经意地夹了几根雨丝,接着便朦朦胧胧下起雨来。
沙棠适时撑起伞,低
下腰轻声道:“外面冷,进去吧。”
国师用袖子盖住膝上乖得像玩偶的红狐:“说好半个时辰,不能少。”
扶月听了,一抬下巴,神色倨傲:“大不了派两个人盯着我就是了,你进去避雨,免得淋坏了母后又要找我麻烦哼。”
国师淡笑:“多谢小殿下关心,这点雨不碍事。”
扶月急急反驳:“谁关心你了!我就是——本公主命令你快进去!不许淋雨,不许在外面待着!”
沙棠的伞哪里会让雨水淋到国师呢?只是外面潮气重,对国师膝盖不好罢了。
国师摸着红狐,干脆不答话。
扶月放狠话:“你,你怎么好赖话都不听呢!我不学了!”
国师神色微冷:“臣说出去的话不会收回,扶月公主金口玉言更不该儿戏。兰枻,不准她走。”
被点名的黑衣女侍眨巴着眼过来,一下摁在扶月肩上,逼她继续蹲马步。
扶月又恼怒又委屈。我是怕你生病才不坚持了的呀!区区半个时辰,我身体好着呢!你这个人,你……
见雨水无悲无喜地落到国师身边,扶月僵硬片刻,重新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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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扶月只觉半个时辰太短怎么玩也玩不够,今日的半个时辰却长得要命,盼得她心都要疼了。
哪怕有伞有厚披风,那人苍白面色也未好转,成了块看起来就很冰冷的白玉。怀中红狐倒是睡得安安稳稳,连尾巴也不动一下,想来那人怀抱是温暖的。
时辰一到,一心只有国师的沙棠忙推了轮椅往屋内走。
兰枻倒是多看了扶月一眼,她不忍地停下脚,关切道:“您快进去暖暖身子呀。”
雨不大,扶月也就湿了层外衫,不痛不痒。
扶月撑着树干站直身子,抿抿唇:“她、她生我气啦?”
兰枻:“没有,大人没有生您气。”
扶月想说‘可她不喊我小殿下’,到嘴边就成了:“可她刚刚都没回头看我。”
兰枻指指宫殿,友好建议:“您亲自去问大人嘛。”
“……”扶月憋闷道,“我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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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转眼就过。
这天国师身子不好,关在屋子里养病,扶月在门口踱来踱去好半晌,也没敢推门进去。
国师待她非常有耐心,无论她偷懒不学或是应付作业都能心平气和引她入正途,从不跟皇后告状,也从不与她动怒,还总买好吃的好玩的哄她。
扶月以为学习是件枯燥至极的事,学那些自己不懂也没必要懂的东西更是在磋磨时间。直到现在,扶月隐隐约约感觉——国师真的不认为她和太子有区别。
在国师口中,朝局变化、百姓民生不再是一团乌七八糟的废纸,而是使她置身其中的日常。
国师亲自为她编了个小册子,上卷记录其他国家历代帝王值得称赞的行为,下卷记载为祸苍生的昏君举止,最令扶月吃惊的是,自己的父皇——安
帝赫然在列。
若是她将这小册子交给太子哥哥,哪怕有皇后庇佑,国师前些年的军功都得一笔勾销。
也是从这时起,扶月开始在国师面前不用‘本公主’这一自称,有事没事就缠到国师身边,时不时还嫌弃那狐狸待在国师腿上时间太长。
只要她听话,黑衣女侍能陪她爬树、爬墙,甚至能护送她明目张胆出入宫门,去见从前没有留意的皇城一角。
扶月看着门板,唇几乎要咬出血。她怕看见国师虚弱的样子,更怕国师一见到她又费神关心她的功课,这才心生胆怯。
突然,门开了。
出来的人是兰枻。
兰枻与扶月性情相投,两人经常在练功时打嘴炮逗国师开心。
扶月顾不得旁的,忙拉着兰枻问她国师情况。
兰枻:“都是前几年留下的旧伤,仔细养着不会有问题。”
见小公主依旧闷闷不乐,兰枻笑着拉她去远处。
扶月小声问:“国师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嗯,很厉害?”
兰枻:“大人的确很厉害呀。”
扶月不喜欢将国师神化,她一字一顿:“再厉害也是人,也有做不到的事。”
兰枻愣了下,点头:“这话没错,不过目前谁也没发现大人有什么做不到。我希望大人一辈子也别有。”
扶月:“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她。”
兰枻大大方方承认:“嗯!我们这些跟着大人上过战场的女侍都以大人为榜样。”
“……战场,是什么样的?”扶月想起昨日学的一首边塞诗,摇头晃脑地念了出来,问,“真是如此?”她此刻无比庆幸功课没有偷懒,不然连诗也念不出来,一点与国师的关联都扯不上。
兰枻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至少我见到的不是这样。”
小殿下大概一生也难感受这种绝望。
一条河两岸驻扎两国军队,一边营地乌泱泱望不到头,夹杂男人的嬉笑怒骂,有乐器、有女人,跟出来玩儿似的;一边营地零星几个帐篷,几百人个个绷紧了身子,如狼般锐利的眼直勾勾盯死对岸,每咬一口干粮,都必须想象是在啃对方的肉。
否则无法在寒风中保持血性与理智。
三年中有无数个徘徊在死亡边沿的时刻,挥刀挥到麻木是常事,掌心的皮肉与兵器黏到一起也是常事。
最让兰枻难以忘却的永远是国师——
“最后一仗打得时间很长,持续了半年,武器、粮草都没了,每次都得折返战场去捡能用的枪头、箭支。”兰枻微微出神,“国师用过的枪头总是温热的。”
因为不断沾着敌人滚烫的血,有时还有国师自己。两国兵士拼了命捍卫祖国国土尊严,热血难凉,不通人情的边塞寒风哪里吹得冷?
扶月久久未能言语。
兰枻笑笑:“小殿下吓到了?没事儿,都过去了嘛。”
扶月低垂着脑袋,没头没尾来了句:“……父皇七日后的寿辰,办得很隆重、很盛大。”
兰枻随口接话:“是啊,宫里能好好热闹一场嘛。”
扶月头更低了点,半天才吭哧吭哧来了句:“我,我邀请了国师。”
兰枻惊奇:“啊?大人从不参加宫宴——小殿下?”
小公主两只手揪在一起:“她答应了。”
兰枻沉默片刻:“看来大人真的很喜欢小殿下呢。”
如果兰枻侧头去看,便能看见一只染红的小耳朵。可她没有,所以只能听见公主瓮声瓮气像是害羞一般的低喃:“我也不、不讨厌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