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修的思绪不知道发散到何方,等她回过神来时,姑娘居然还在哭。
哭归哭,姑娘的眼泪却始终没能落在地上。
女修饶有兴致地看着,真难得,她这样的阶下囚居然还能有这样的闲心。
姑娘的袖子和衣摆已经湿透了,她身上的男装不过是荔城中最普通的棉衣,吸水性再好也不能吸收这样多的泪水吧?
女修越看越狐疑。
她距离最近的结界和阵法不过一步之遥,是为了不惊动荔城中的修者吗?
图什么呢?
这难不成又是计策中的一环?
正猜想着,就见姑娘打了一声哭嗝,抽抽噎噎的,自怀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珠子。
那珠子。
女修不由坐直身子,眼睫轻颤。
姑娘将珠子在衣摆和袖子上一滚,泪水便尽数被珠子吸收,她的衣袍瞬间恢复干爽。
她慢吞吞抬起头来,很不好意思似的,随意地擦了一下脸颊,也不在意脸上有没有恢复干净。
“抱歉,时间有限,哭是最快的方式了。西袈佛门的佛子说这珠子是他们宗门的秘宝,专用来承载凡人愿力的。”
姑娘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女修身子已经忍不住开始轻轻颤抖,她紧紧盯着姑娘手中吸收了泪水之后变得流光溢彩的珠子,强忍着没有开口。
“我没有大名,爹娘都叫我细奴。上一个进来的姑娘是我姐姐,对不起。”
细奴声音细细的,眼中又浮起了那股怯怯的情绪,“姐姐做的不对,我替她向您道歉。”
她说的是“您”,而不是进来时候说的“你”。
女修觉得自己好生奇怪,这样紧张、能够决定她命运的时刻,她还能这样散发思绪。
但是,“您”这个敬称,她有多久没有听到了啊!
她眨了眨眼,忽略眼眸深处传来的温热湿意,出口却仍带了一点嘶哑,“与你无关,你不必道歉,我也不会原谅她。”
【你真的好奇怪。】
女修听到自己脑中响起一个声音,音色很熟悉,是她自己的声音。
【正常人都不会在这样的时刻说这样的话。你就不担心惹怒了细奴,把你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摧毁掉?】
女修摇摇头,她就是这么想的,便只会这么说。
【愚蠢。】
女修哑然。
没理会那道声音,她看向听到她的话之后呆呆站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细奴,声音很轻:“你是来救我的?”
“啊,是。”细奴有些慌乱地回话。
脑中的声音瞬间消失。
“我不会原谅你姐姐,你还要救我么?”女修问,没有看她,空茫的目光落在距离细奴一步之遥的黑色结界和阵法上。
结界和阵法的黑色光芒已经扩大,似墨色河流般流淌;若不是隐隐闪烁着灵力的细碎光芒,说它们是魔修设下的,恐怕未明真相的人也会深信不疑。
细奴静静地站着,眼中慌乱畏怯的情绪慢慢退去,她轻轻笑起来,“我来,就是为了弥补荔城上下所有人的错误,”她对上女修惊讶看过来的目光,“您不必因为这个原谅他们。”
女修有些恍惚,眼前的细奴温柔而又坚定,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您出去之后,可以恨荔城,可以恨所有人,您也可以来报复。”细奴轻叹一声,“但是荔城稚童无辜,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希望您可以放过他们。”
她的目光慢慢移到黑光闪烁的结界和阵法上,眼睫颤了一下,墨色这样深。
荔城已经没救了,这个城池在罪孽的深渊狂舞,每个人都是侩子手,谁又是真正的无辜呢?
罢了,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既造下罪孽,就该付出代价。
她闭上嘴,不再说话。
女修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好似看懂了她的无奈,又好像不懂——这个年纪小小的姑娘自打进来之后就这样奇怪,单纯又复杂。
细奴伸出手来,手臂上一道又一道或深或浅的鞭痕让女修眼神一变,她却仿若未察。她手中那枚流光溢彩的珠子慢慢升起,禁锢着女修的结界、阵法慢慢消融。
灵气飞速汇入地下室,形成一个又一个灵气漩涡。
被废掉的修为已经不可恢复,但女修这些时日不眠不休的修炼终于起了作用。
久违的灵力充盈的感觉。
女修眼一眨,有泪落下,她微笑着仰起头。
炼气初期、炼气中期、炼气大圆满;
筑基初期、筑基中期、筑基大圆满;
金丹初期、金丹中期、金丹大圆满;
元婴初期、元婴中期、元婴大圆满。
她的修为层层进阶,停留在元婴期大圆满便不再往上;虽然不能恢复到化神期修为,但是已经足够了。
她已经听到头上雷劫“轰隆隆”的响声。
还有地下室外面传来的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细奴,谢谢你!”女修粲然一笑,“我向你承诺,如果遇到你姐姐,我会放她一马。”
她身上灵光还未散尽,尽管衣不蔽体,她此时看起来却那么明艳动人,惑人心弦。
细奴脸色微红,忙磕磕巴巴地道谢。
这姑娘真的好有意思,女修轻轻揉了揉她的头,“真的很感谢你!我要渡雷劫了,你快出去吧,注意安全。”
女修凝出一束灵力,指尖一动,便没入细奴布满细小伤痕的掌心,“我身上没有任何法宝了,送你这道灵力吧,可挡元婴期之内修者的全力一击。”
这姑娘看起来也遭受了不少磨难,若是可以,等自己逃出荔城的时候可以带上她一起。
外面的声音已经由嘈杂转为喧闹,伴随着阵阵难闻像是焦糊的气味传来,细奴脸色煞白。
“他们在放火。”
女修没说话,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轰隆隆。”
伴随着第一道劫雷落下的,还有纷纷杂杂的脚步声和叫嚷声。
“烧死她。”
“对对对,不能让她出来。”
“城主呢?怎么还不来?”
“她出来定是要报复我们的。”
“柴呢?火还不够大。”
“火油呢?”
“书生你不是最喜欢她了吗?嘿嘿嘿,你舍得烧死她?”
“就是啊!”
“我可舍不得烧死她,城主还不来?再继续困住她,我们又能玩乐一把,你们不喜欢吗?”
“啧啧啧,那滋味。”
“不愧是修者么?那皮子、那触感嘿嘿嘿。”
嘈杂声渐大,夹杂着各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说这些。”
“装。说得你心里不心动似的,地下室就数你去得最勤。”
“就是,你不是恨不得死在她身上了吗?”
“……”
女修冷笑,一手抓起细奴,另一掌劈向头顶。
“轰。”
“轰隆隆。”
伴随着巨大的坍塌声的,还有积蓄已久的第二道劫雷。
地下室已经变成废墟,地上的房屋自不必说,也已经变成残垣败迹,在无力的细火中燃起点点灰烟。
巨大的尘土扬起,迷乱了所有人的眼。
女修将细奴送至远远的一处房屋屋顶,她则单脚站立在那枚失了光彩的珠子上,迎战她的雷劫。
底下的凡人们四散奔逃。
火油被慌乱地丢在地上,被第三道劫雷劈中,瞬间燃起熊熊大火。来不及奔逃的男人狼狈地在火中滚动,火星四溅。
很快,周遭都燃起火浪,到处是在凄惨嚎叫的凡人;女修淡漠地看着,认出了那些常来折磨她的面孔,心里无悲无喜。
她引来的劫雷是九道,前四道很快落完。
她看着身上被劈出来的深可见骨的伤痕,此前屈辱不堪的印记悉数退去,脸上终于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她自由了。
第五道雷劫来势汹汹,紫色泛白的雷霆之力落在她身上,她纤细的身子颤了颤,继而欣喜若狂。
她引来的雷劫,名为“重生”。
是劫后余生的雷劫,修者间常作庆祝之用。
感受着身上的伤痕在飞快消失、根骨间隐隐的疼痛在慢慢被抚平,女修转过头,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细奴,又转头看向更远处。
此前四散奔逃的凡人们已经锁上了自家大门,但没用。
细小的雷霆闪电自劫雷中分离,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劈得魂飞魄散,引来女子和孩童特有的尖细呼喊声。
阵阵尖叫呼嚎声逐渐扩散,以百花坊为中心、这座城镇为界,圆圈内的所有成年男子都逃不过。
细奴震撼地看着,身子不断在颤抖,她捂住眼,泪水无声落下。
雷电蜿蜒,血花飞溅,泪水像开在糜艳花丛中的一场春雨,润物细无声;却也更像在完成一场迟来的祭奠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