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尸

南坞深山里,阴风席卷后山道地面满是狼藉。

凹凸不平的山道多了一个上蹿下跳起伏的身影,张富贵这辈子就没有这么努力地狂奔过,身后的活尸忽近忽远,好几次爪子都从他的耳侧穿过,差点就要了张富贵的老命。

“这样不行啊道长,我快跑不动了。”张富贵边喘气边说,“这东西也太猛了。”

宿聿在张富贵身上艰难地调转了视野,活尸跑动的身影在他视野中看得越加明晰,他的注意力几乎被活尸体内的墨点吸引。从刚刚开始,白色阴气团中的墨点似乎更精神了,从活尸的体内调动着,就像是它所有的力量源泉都来自那些散落的墨点。

这跟宿聿见到的活死人不一样,也跟张富贵调动阴气不一样。想到此处,宿聿不禁沉目看向体内再次安稳下来的阴气,盘踞在他体内的阴气越来越凝实,他想到那个熟悉的手印,想到一开始坠崖不受控的身躯……

宿聿正想再看清楚,活尸却再一次拉近了距离,一个猛扑径直朝着一人一鬼扑击过来,霎时便将张富贵掀飞了出去。张富贵摔在地上没缓过来,活尸猩眼一转看向宿聿,用脚踩住了宿聿的伤腿,再次倾身上前。

活尸匍匐在宿聿的伤腿间,獠牙中的涎水都要滴落,在这时,它忽然低头死死咬住了宿聿的伤腿,吸食着伤腿表面的血液。尖锐的痛感直冲识海,宿聿体内的阴气一沉,身体已经快一步朝着活尸踢了一脚,硬生生地将活尸的头给踢歪了。

张富贵刚爬起来就差点被活尸撞到,愣然道:“金刚神腿……”

宿聿艰难地爬起来,低头看着另一只腿上凝聚的阴气。

他垂眼内观识海,眼睛图腾似乎转得更快了。

张富贵立刻回神,跑过去之后急忙趁着这会时间,背着宿聿往外跑,可当他刚背上人,正想往原先奔逃的方向走时,一抬眼却看到应该在他背面的雾河,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奇怪,不对……

他不是背对着河跑的吗?为什么河还在这里。

“张富贵!”宿聿厉声喊道。

张富贵回神转头,活尸已经再度冲来了。

这时候,活尸一抬手,张富贵觉得身上受到一股莫名的巨力吸引,直接就被后方那股力拉了过去。

“!!!”张富贵。

活尸一把钳住了宿聿的肩膀,它过分地在意猎物,一扣住人之后,伸爪狠狠扣向张富贵,将宿聿从张富贵背上扯了下来,将猎物紧紧地禁锢在腰间,拖着人就往后走。

挣不脱……宿聿手臂被缚,他听到自己臂膀一声清脆的响动,右手顿时就失力垂下。

这次活尸学聪明了,抓住猎物后反手禁锢住了对方反抗的身体。

它的红眼睛里带着一种完全癫狂的神态,短短几息就将宿聿完全禁锢住腰间。

张富贵浑身冷汗,看着活尸带着宿聿往雾河的方向走,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身体就随同被宿聿的锁链拽走,与那活尸一道朝着雾河靠近。

等等,这东西该不会是想把人抢回老窝里吧!?

那条河……真要到了那地方哪还能活!

张富贵半分也拽不动那锁链,害怕到声音抖动:“道长!”

不远处的少年没有回应,一人一鬼被逐渐拽进了雾河里。

上游的雾河,四周未被散型的野鬼却嗅到了动静,随着少年被带到雾河附近,它们也被少年身上的血液吸引,接二连三地朝着活尸的方向靠近。活尸将少年拉在怀里,朝着那些不知好歹的野鬼发出怒吼声,阴气喷涌而出,修为尚低的野鬼直接被吼声驱散。

风刃割开肌肤的痛感明显,宿聿感觉到耳中震痛,分不清是被活尸吼的,还是识海的剧痛引起的,雾河里的雾气似乎刺激到了丹田里栖居的图腾,丹田处安息平和的阴气被雾河里的阴气刺激跃跃欲动,他看到面前活尸的墨点聚合再分散,自己体内图腾附近的阴气开始有聚合的动向。

离得近了,活尸身上跃动的墨点在少年的眼底更清楚,他一双眼睛动了动,顺着活尸体内的墨点轨迹一点点地看,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少年眼底的蛰伏的金丝再次动了起来,迅速地爬到他的瞳孔处,如针刺进了少年的墨黑的瞳孔中。

雾河森寒的气息涌了上来,雾河中不止是雾,还有刺骨阴寒的尸水,河底河岸边上都是散落的枯白骨头,踩在脚底的触感凹凸不平,河水与雾气浸湿了少年半身,受伤断腿的痛感被刺激得迅速冒起。

隐隐约约间,雾气像是勾动了什么,识海深处响起了久远的声音。

‘天生魂魄残缺的人还想学道法,灵台都守不住吧!’

‘还是个瞎子,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先生都不想教他。’

‘都十五了,还只是个炼气初阶,说出去都是宿家的耻辱。’

再远点,阴风瑟瑟,他被拎着衣裳带到了悬崖上方。

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着——‘可怜……只能怪你生不逢时。’

什么生不逢时?

谁生不逢时?

图腾察觉到了危险,迫切想要控制少年的躯体。

而就在这时候,它所调动的阴气刚行出丹田,来自身体宿主的阻碍瞬间把它调动的阴气截断!

宿聿猛地睁开眼,身体的疼痛再次充斥头脑,鼻腔里涌进浓郁的尸水,他抬手抓住了活尸的手腕。

眼睛图腾:“?”

少年没有动,他的意识冷静到可怕,眼睛还盯着活尸,而比原先流转速度更快的阴气顺着少年的皮肤涌进他的体内,经脉再度被撑裂开来,丹田散落的阴气在蠢蠢欲动。

这时候,活尸似乎注意到怀中的动静,它诧异垂首,瞧见雾河里的阴气正在迅速地往怀中人聚集,它急急松开了手中的猎物,可后者的反应更快,在它松手的瞬间,对手就迅速握住了他的左手。

危机感顿涌而来,活尸竭力想要甩开突如其来的钳制,少年在瞬间感受到体内的阴气受到自己意志调动,从丹田里顺着经脉一路往上,涌至手间时迸发的气力比他想象中还要有力,他捏住活尸的手腕,将对方往自己方向一拉,打断了对方的动作。

这时候,少年看到了活尸体内墨点的聚集,在墨点聚集着对方的掌心位置时,脑海里即刻有了判断,他借着活尸腕部反抗的力道倾身上前,只一下就避开了攻击。

若有更高阶的修士在这,必能看清少年与活尸体内运转的‘气’轨迹完全一致,几乎是相同的调用方式,从丹田处开始循环周天,少年如同镜子地模仿活尸的调气,将盘踞在体内丹田图腾处的阴气调用出来。

很快,运转至少年掌心的阴气凝聚起来,形同墨笔挥毫,镌刻在少年识海中的手印被再次描绘。

下一瞬,活尸朝着宿聿的方向嘶吼了一声,铺天盖地的阴气冲来,宿聿感觉皮肤都要快被撕裂了,痛感充斥着他的大脑,喉间涌出的热血被他一口喷在了活尸的脸上,活尸被鲜血迷得动作迟缓,而宿聿的另一只手却没停下,熟稔于心的手印在他的指尖凝聚成脂白色的印记,勾画至最后一笔时,手印顿时成形。

活尸体表的活虫发出刺耳的嚎叫,宿聿的手摁进活尸的脸部,阻止对方吼叫地压住对方的牙口。尖锐的牙齿刺入少年的虎口,鲜血顿时破开皮肤流了出来,活尸在食到鲜血的时候,浑身的肌肉迸张,青筋一条条凸起,可宿聿完全没停下。

张富贵在狂风中抬起头,就看到锁链的尽头处,一个巨大的手印悬浮在少年与活尸的上方。

活尸猩红的眼睛出现些许呆滞,它看着高处浮现的手印,眼底的癫狂一点点退去,它目不转睛地看着,而就在这个时候,少年的手却一举压下,高处的手印随同他的动作,如山倾倒般压至活尸的面门上。

宿聿一手猩红扣在活尸的头上,将它径直地按进了水里,体内调转的阴气顺着掌心一把打入活尸的脑门。

宿聿压在活尸身上,七窍血流不止,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内的骨头似乎都碎了,但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此时此刻他不能有丝毫的放松,一旦放松就会给对手反咬自己的机会……他强撑着意识起来,忽略丹田图腾强烈的反抗,再次调动体内的阴气。

他垂眸看到活尸体内的墨点还在活动,“还没死啊?”

张富贵靠近的时候,就看到少年道士浑身血污地跪在雾河岸边,单手拎着着活尸的头,见对方动一下,他就抓着它的脑门在地面上叩击,河岸边到处都是血,分不清是少年流的,还是那活尸体内的腐血。

打了几下,活尸体内的墨点不动了,但它的身体还保留着些许意志。

“道长?”张富贵手脚发抖地凑上来。

少年浑身都是血,听到声音的时候才睁开眼睛,他痛得要死,从岸边爬起来的时候感觉身体里断裂的骨头都在发出尖锐的抗议,但他没停下来,身上的血滴落在勉强能动的活尸身上,拎着对方后颈拖了起来。

一动,身体的骨头发出脆响。

可他还没死。

少年内观识海,看到体内丹田的图腾萎靡了起来,像是被掏空所有,连一直睁开的眼睛都闭上了。

宿聿说不出来,但一想到受制于这图腾,他就有种说不出的厌烦感。

随着那双眼睛闭上,宿聿眼眶也感到酸涩,眼皮传来沉重感,他却没有不高兴,反倒有种‘这东西原来也有弱点’的想法。

“……能动吗?”宿聿扫向张富贵。

张富贵被那双布满淬红金丝的眼睛吓到,“能、能。”

这景况血腥恐怖,张富贵见过其他野鬼在少年手下灰飞烟灭,却也没见过这种。他低头看着捆在自己脚踝上的锁链冒着猩红的血气,他不知道自己一个修为没有的小鬼怎么在这样的环境下活下来的,但他知道这一定跟对方离不开干系。

宿聿松开手,整个人脱力地跪在在地面上,很快他又重新站起来,一双眼睛布满金丝,“把它拖过来。”

张富贵急急忙忙地拖起活尸,胆战心惊地跟着少年,眼看着对方走到了雾河边处。

在逃命的慌乱中,张富贵已经分不清他们到底到了哪个地方,见着眼前这条怎么走也躲不掉的雾河。他眼中的畏惧多了几分,只是这一次靠近,他忽然察觉雾河边上的景况与他们原先见到的好像不太一样。

水流更湍急了……他艰难地拖着活尸,忽然间,他看到眼前的雾气豁然开朗,像是拉开帷幕徐徐散去,声音从迷雾中传来,随着他这么一想,眼前的景况似乎越来越清晰,他看到雾河周遭的雾气好像散开了不少,紧接着一双双眼睛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飘荡在雾河边的野鬼。

“鬼!!!”张富贵:“大鬼都在这!”

宿聿在疲惫中顺着他的眼睛看去,视野的白色烟河湍急迅猛,四周的声音似乎一下就嘈杂起来,他刚想往前几步,忽然被身边的张富贵拉住,就听到张富贵急声道:“瀑布,道长前面是瀑布!”

雾河到尽头时飞流而下,水流如此湍急,那是因为水流到了尽头,数十丈下方是一个巨大的深潭。

深潭上方浓雾弥漫,影影绰绰,但自深潭处散发出来的压迫感让张富贵停住了脚步。

南坞山有大鬼厮杀的传闻,张富贵从未见过,但此时此刻,他看着雾河底下的几十只凶祟,他感觉浑身冷到了极点,连半步走向前的勇气也没了。

“道长,我们……”张富贵有点害怕,就一个活尸已经差点让他们没命,要是被底下的凶祟注意到他们,一起上估计就能把他们撕了。原以为解决了活尸就万事大吉,可谁知道他们这是从一个坑走到了另一个坑。

宿聿没说话,他身上的伤口流血速度稍缓,将坑底下的情况一览无遗。视野中的眼河出现了断流,像是受到某些指引直直垂下,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看着底下悬浮的几个身影……应当就是张富贵说的凶祟。

而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看到雾潭里裹挟着好几道异彩。

与白色阴气不同,那几道异彩与最初在南坞山口见到的修士相似。

“有人——”张富贵定睛一看,果真在他们所在的雾河下方看到了是十几个修士身影,他声音中不觉带着几分欣喜,“是、是修士!南坞山口那群修士。”

修士……宿聿冷眼看着底下跃动的身影,没有说话。

这时候,身边的活尸似乎再次动了一下。

宿聿偏头,看到了活尸以内的墨点又开始涌动。

张富贵喜出望外,这里这么多大鬼凶祟,靠道长肯定是不行的。但是有其他修士就不一样了,修士,就一定能从雾河这个鬼地方逃出去。

他正欲跟宿聿说明状况,“是宿家修士,道长,我们可以出去了!”

“你觉得他们会带你出去?”宿聿道。

张富贵愣住,干巴巴地道:“……那不会,但是我们可以跟着他们啊!”

“你以为我们怎么进来的?”宿聿淬着金丝的眼睛微微一斜,看着远处与凶祟缠斗的修士,语气平静:“南坞深山里的风,要怎么吹到山口?”

张富贵在南坞山外围待了几十年,见过很多大风,确实没见过像那股将他们卷进来的风,“可被卷进来的也还有好多修士,他们……”

宿聿随口道:“谁知道,可能在墓里喂了活死人吧。”

那些修士跟他们一样,只是大世家占领南坞山的随手可用的棋子。

张富贵经宿聿这么一说,脚底生起一股寒意,世人不是说修士都是正义凛然、匡扶正道的大善人吗,怎么会……

忽然间,身边的少年道士身形稍动,紧接着一脚把活尸踹入了雾河下方。

张富贵:“!”

“不是说对我的血感兴趣吗?”宿聿看着活尸摔落至雾河下方,恶劣道:“我看看它们多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