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旭日东升。
夜雨带来的寒冷还在大黑山四周肆虐。
陈云早早起来了。
或者说,他是被吵醒的。
屋外有两个男子声音在谈论着什么。
其中一道略带沙哑的青年男子声音正是陈云这辈子父亲。
“三爷,你别看我家娃儿瘦小,他从小就机灵的很,你带他去城里准不会有错。”
紧接着,一道陌生中年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这么瘦小能干什么活?卖不了好价钱!”
本来听到爹爹的声音,陈云内心还有些高兴,以为父亲从几百里开外的城里带了粮食回来,今晚能够吃一顿饱饭。
然而这个陌生男子发出的声音却让陈云一愕。
卖不了好价钱?
难不成爹爹想把我给卖了吗?
陈云不由蹙眉。
现在还不能确定。
他强忍着疑惑,继续听两人的谈论。
爹爹道:“我真没有骗你,我家娃儿会算数,不说以后当个帐房先生,最起码可以给酒楼什么当個不会找错钱的小厮。”
三爷语气颇为好奇道:“这娃儿真会算数?”
爹爹略带自豪道:“我骗你干什么?”
在古代会算数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这不是陈云胡编乱造。
据《韩诗外传》记载,在齐国东野有个懂九九乘法表的野人前往皇宫应聘官员。
按照惯例,当时会背九九乘法的人,最多做个低级财会官。
然那个野人舌若灿花,愣是让齐恒公封其为爵。
由此可见,会背九九乘法表虽然不能成为高级官员,但在古代依旧是比较稀有的人才。
其实别说会算数了,古代有人若能识几十个字,那绝对“文化人”。
毕竟根据有关数据统计,华夏古代根据朝代的不同,文盲率为百分之八十到百分之九十五。
陈云不知道自己身处的世界是否是华夏古代。
不过他所在的小山村,识字的只有一老先生。
所以他知道识字、会算数在这个世界很吃香。
外面两人还在聊着。
三爷道:“那待会我考考他,若真是会算数,我愿意给你六两银子。”
爹爹讨价还价道:“会算数才值六两银子?三爷,是不是太少了?”
三爷有些无语地说道:“六两不少了,上次买了一个肤白貌美的姑娘也才花了八两银子,陈兄弟,我实话和你说吧,如今人市生意不好做,若是伱硬要高价,那我只能对你说声遗憾,你另找他人买令郎。”
爹爹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长长叹了一口气,“唉,六两就六两吧,家里实在养不起这半大小子。”
六两?
六两就把我卖了?
闻言,陈云心中无比愤怒。
他曾经无数次想着逃离小山村依靠前世记忆多赚点钱,然后让家里人都过上好日子,谁知爹爹竟然将自己卖给了人贩子。
更让陈云心寒的事是,还只卖了六两银子?
凭我脑袋里的记忆,卖一千两黄金都不为过!
陈云只愤怒了一小会儿,随即便变得释然了。
这是一个吃人的世界。
他知道村里有两家实在活不下去易子而食。
至少便宜老爹再苦再穷也没有想过将我与别人易子而食。
陈云记得五岁那年,家里穷得实在揭不开锅,村尾王大叔曾经暗地里找过便宜老爹。
虽然一开始他并不知道什么事。
但第二天王大叔和村头李二牛家的儿子便消失不见了。
陈云从两家人暗地里哭泣,以及距离村子不远坟场多了两堆新坟,可以得知两家易子而食了。
唉,或许家里实在养不起我这个半大小子吧。
不然怎么才卖了六两?
陈云不断地宽慰自己。
只是随即他便露出了坚决的目光。
即便被卖,也不能只卖六两银子。
“这是第一次体现我在这个世界价值的时刻,也算是和这个生我养我十六年的家庭告别,我一定要让自己卖给好价钱!”
陈云缓缓起身。
走到客堂。
依旧没见到母亲和弟弟妹妹踪影。
陈云心中大概有数了。
估计父亲早就回来告诉了母亲这件事。
母亲心生不忍故而躲了出去。
打开破破烂烂的木门。
入眼是寸草不生,延绵千里的大黑山和黄土。
门外正站着两个男子。
其中一名裹着满是布贴旧棉袄的三十来岁矮瘦男子正是陈云的爹爹。
另一名四五十岁双鬓微白,体态富足的男子,不出意外就是三爷了。
两人似乎没料到陈云会在这个时候走出屋来。
爹爹有些手足无措,眼神复杂地看向陈云,语气很弱道:“娃……”
陈云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看向盯着自己不断打量的三爷,淡淡地说道:“三爷,花二十两买我,你不会吃亏。”
三爷一怔,哑然失笑道:“娃子,你可知二十两是多大一笔数目?”
陈云语气平静道:“知道,我朝一斗米三十文,二十两足以买六百六十六斗米,还能余二十文钱。”
三爷一阵惊奇,“你果然会算数?”
爹爹在旁又是想要露出巴结的笑,又是笑不出来,表情十分的复杂。
陈云问道:“如此我可值二十两银子?”
三爷摇头,“会这点算数,不值。”
陈云面色平静道:“若我说我连‘鸡兔同笼’都会算呢?”
三爷一脸懵逼地说道:“何为‘鸡兔同笼’?”
爹爹也满目疑惑。
陈云心说你连“鸡兔同笼”都不知道吗?
鸡兔同笼的本质是一种二元方程,一般在小学四到六年级学习。
然而这道陈云前世小学生都会算的题目,在古代可是数学名题之一。
对于古代人来说,是一个很难解决的数学难题。
可以这么说,在古代社会能算这道数学题的人,基本上都是高级算术人才。
不敢说一代算术宗师,最起码也是大师。
他仔细一想便知道三爷为何不知道“鸡兔同笼”了。
因为在古代社会之中,算术并不是必须要学,科举考试未必用得到,所以别说普通人不懂,哪怕读书人也未必懂。
陈云想了想,解释道:“鸡兔同笼就是指将鸡和兔装在同一个篮子里,但是我们只知道总共有多少首,以及多少足,然后从中算出鸡和兔各多少只。”
三爷面露讶然道:“只知首和足怎么可能算得出来?”
爹爹在旁点头表示赞同。
陈云道:“你可以心里想好鸡和兔各自数量,比如鸡十只,兔十只,那么就是二十首,六十足,然后由此问我,看我能否回答出来。”
三爷一想也是,“如此倒也有趣,若是你真的能算出兔和鸡的数量,那花二十两买你值得。”
陈云伸手道:“请出题。”
三爷心中默算了好半晌的时间,然后这才缓缓说道:“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言罢,三爷便看向了陈云。
他想看看这个少年到底能不能给出准确的答案,究竟会有多少时间计算。
然而让三爷讶然的是,问题刚一提出来不到片刻,陈云便直接回答道:“鸡二十三只,兔十二只。”
三爷刚才心里计算了好半晌,自然知晓答案。
只是他没想到陈云如此之外回答出,不由暗暗称奇,觉得这小子算术能力太强了。
他好奇道:“何解?”
陈云面无表情道:“有两解。”
三爷道:“请说。”
陈云曰,“一解为:上置三十五头,下置九十四足。半其足,得四十七,以少减多,再命之,上三除下四,上五除下七,下有一除上三,下有二除上五,即得。”
三爷其实没怎么听懂,不过他还是问道:“二解呢?”
陈云道:“上置头,下置足,半其足,以头除足,以足除头,即得。”
三爷还是没太听懂,在那边沉思了好一会儿。
陈云也不着急,静静等候。
两人都不说话,陈云的父亲自然也没有吭声。
此时,他看向儿子陈云的目光复杂极了。
陈云的父亲虽然听不懂问题和解析,可是他从三爷紧锁眉头仔细思索的神态中能得知这道算术究竟有多难。
一时间,他看向儿子的眼神变得复杂极了,有愧疚,有不舍,还有一丝丝……后悔。
正在此时,三爷忽然侧头看向了陈云的爹爹,“陈兄弟,你家娃儿如此聪慧,你当真要将其卖与我?”
陈云的爹爹有些后悔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
陈云毫不犹豫接过话,“是我自己想将自己卖个好人家,不想此生埋骨大山。”
三爷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微微颔首道:“既如此,我便给你爹爹二十两,你跟我去西沟城,若是能卖个好人家,也不埋没了你胸中的才华,可若是不能卖个好人家,留下给我当个帐房先生也不错。”
话是这么说,其实三爷在见识了陈云才华后,已经不想卖与他人了。
陈云作揖,道:“谢谢三爷。”
言罢,他又转身对着这辈子的便宜爹爹磕头,“爹爹,感谢你与娘生养大恩,此生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换二十两银钱,至此以后,我陈云是生是死与你们再无纠葛。”
他重重磕了三个头,发出“邦邦”响。
做完这一切,陈云利索地站起身朝着村外面走去。
朝霞光辉照耀在少年孤单落寞的身子上,仿佛照亮了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