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8章 泉州往事(下)

为防止陈洪进报复,张汉思调集了几乎能调动的全部牙兵,守卫帅府,“常严兵以备洪进”。既然暗杀失败,那就明杀。

陈洪进的两个儿子陈文显、陈文颢全是高级军官(指挥使),听说此事后愤愤不平,立刻调动本部兵马,想冲进帅府与之火并,却被陈洪进厉声喝止。

陈洪进是老油条,只要他带兵冲击帅府,就是造反叛乱,这是性质问题。你说人家摆鸿门宴,你有证据吗?再说了,即便真是鸿门宴,你可以寻求合法途径来解决矛盾呀,你可以打市政热线呀,你可以上访举报呀,还可以走法律程序呀……不能还手呀,还手就是互殴,什么正当防卫?不存在滴!

这也是张汉思为何只是“严兵以备洪进”,采取守势而非主动带兵抄家。

陈洪进胆略过人,他选择独闯龙潭。陈洪进只带着两个儿子,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入帅府,府中有牙兵数百人,还没等他们有所反应,陈洪进就瞪眼大骂,“你瞅啥?”

数百牙兵愣住了……陈氏父子是军队高层,到帅府打卡上班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凭什么拦人家?人家没带军队、警卫员,甚至连武器都没带,父子三人赤手空拳来上班,保安凭什么拦人家?

就在牙兵不知所措的时候,陈洪进瞪眼骂道:“再瞅一个试试,还不快滚!”

几百牙兵应声而去。就这样,陈洪进就像在自己家客厅一样,大步流星地进入到帅府内部。

张汉思正在里屋休息,陈洪进顺手就把房门关上,将张汉思反锁在里面,随后让人叩门喊话,说将士们一致请陈洪进同志主持军务,众情不可违,请张汉思同志交出印信吧。

张汉思不知道陈洪进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解决掉数百牙兵的,蒙在鼓里的张汉思惶恐不安,只得按照命令透过门缝把印信交出。

随后,陈洪进将张汉思转移到别处关押,派亲信到南唐汇报工作。南唐后主李煜当即任命陈洪进为泉州清源军节度使、泉州漳州观察使,认可了陈洪进对泉州、漳州的合法统治地位。

经过短暂的混乱之后,泉州、漳州的控制权从留从效手里转移到了陈洪进手中。

时间不长,大宋挥师南下,收复两湖地区。陈洪进大为恐惧,于是派心腹向大宋进贡了白金一千两、乳香茶叶皆以万计,奉表称臣。

此前,泉州方面多次向中原奉表称臣,均被婉拒。如今,赵匡胤志平天下,且南唐就是他下一步的打击目标,于是欣然接纳,并转告南唐:泉州、漳州已经是我大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以后你就不要再纠缠她了。

南唐后主李煜不敢有意见,乖乖听命。

赵匡胤遂改泉州清源军为泉州平海军,以陈洪进为节度使,并赐检校太傅、赐“推诚顺化功臣”荣誉称号;以其子陈文显为节度副使,陈文颢为漳州刺史。承认了陈氏对泉州、漳州的合法统治。

至此,“泉州事变”终于告一段落,陈洪进接替了留从效,并获得国际社会广泛认可。但是陈洪进的口碑相较于留从效相差甚远,史书说他厚敛于民。

其实二人政声不同是有很重要的客观原因的。

留从效所处的时期是南唐开始衰落而中原开始壮大的时期,来自北方的威胁和自身实力的衰落使得南唐无力经营闽南地区,只能放任泉州割据势力,而中原虽然强大却对闽南地区鞭长莫及。故而留从效可以灵活地游走在两个大国之间,享尽地缘政治的红利,也就可以全身心投入到闽南的建设中来,这段时期可以说是闽南的黄金时期。

再看陈洪进,他上位时,南唐已经朝不虑夕,而大宋的触角也伸入到了南方腹地,两湖、川蜀、岭南……闽南地区已经与大宋接壤,除了泉州陈洪进之外,就剩下半截身子入棺木的南唐和大宋的亲儿子——吴越国了,赵匡胤把寒意传递给了每个人。陈洪进不得不倾尽全力向大宋进贡,每年都要有大量进献,这是留从效时期所没有的一笔巨大开支。这笔开支只能取之于民,所以陈洪进不得不厚敛于民,搜刮民脂民膏以贡天朝大国。

话又说回来,陈洪进的“厚敛”还算温和,比如他规定“民资百万以上者,令为试协律、奉礼郎,蠲其丁役”,花一百万就能进入体制内,同时免除丁役,明码标价、价格公道、童叟无欺,陈洪进是所有横征暴敛里面最眉清目秀的了。

历史的车轮势不可挡,碾碎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两湖两广、川蜀南唐,泥沙俱下,消逝于滚滚洪流。

无论是留从效还是陈洪进,均对自身实力有着清醒的认识,绝不会螳臂当车。随着大宋车轮滚滚南下,陈洪进的进献日益增多,却没想到钱弘俶来了个亲自入觐,无意间抛给泉州一个严肃的送命题:跟不跟?

不跟,下一个就是你,妥妥的;跟,有可能是自投罗网。

陈洪进毫不犹豫地排除了前者,稍微犹豫后选择了后者,跟!人家钱弘俶家大业大,我才几斤几两,他都去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陈洪进派儿子向赵匡胤进贡,并请求入觐。赵匡胤非常高兴,不错嘛,这位小同志觉悟很高嘛,那就来吧,“下诏召之”。

打点好行囊,备好“厚敛于民”的厚礼,陈洪进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上了通往北方的旅途。走到半路途中,忽闻噩耗:太祖驾崩!

陈洪进马不停蹄地回到泉州,史书说他是为赵匡胤发哀,其实就是心怀观望,看一看大宋会不会因赵匡胤的驾崩而陷入混乱,如果天下再次四分五裂呢。

看了一段时间,看明白了,虽然太祖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但是太宗愿意为人民服务呀,他接过了太祖的重担,继续负重前行,中原并未出现动荡。

这就接上了前文节点,太宗即位后,钱弘俶二次入觐拜码头,陈洪进则要更积极一些,太祖时已经落后于吴越国了,太宗时岂能再落于人后?这让大宋怎么看待泉州,怎么评价我陈洪进的忠心?

太宗登基次年(太平兴国二年,977)5月,就收到泉州方面的奏报:陈洪进同志要来觐见,当您看到这封奏章的时候,陈洪进同志已经在半路上了。

这是最有诚意的表现,不等诏书就上路,意思是铁了心要来,您就算“优诏不允”也不行,俺死乞白赖地非得来。

闰7月,陈洪进已经渡过淮河,即将抵达宿州,朝廷派高官前往迎接,给出的礼数与钱弘俶类似。毕竟都是自己家孩子,手心手背都是中国的领土。

8月,陈洪进抵达汴州,赵光义接待于崇德殿。赵光义对于远道而来的陈洪进非常热情,“礼遇优渥”,赐钱千万、白金万两、绢万匹。

9月,钱弘俶先派儿子钱惟浚入贡,顺便为他打前站。朝廷同样派高官前往泗州迎劳,钱惟浚到汴州后,赏赐同样优厚。

等到第二年(太平兴国三年,978)2月,钱弘俶才正式动身,大宋得到消息后,立刻派高官前往迎接;3月,又派钱惟浚前往宋州迎接,让他们父子提前团聚,让钱弘俶消除疑虑。

不知是大宋对钱弘俶太重视,还是钱弘俶架子太大,从去年(977)9月开始,史籍就记载钱弘俶“将入朝”,发朋友圈“去朝觐喽,好激动呀”;直到今年2月,史籍又载“吴越王俶将至”,钱弘俶又在朋友圈发了九连拍,“杭州,再见啦,汴州等我哟”;到了3月,仍然是“吴越王俶将至”,遣其子钱惟浚往宋州迎接,钱弘俶又发朋友圈,“见到大宝啦,孩儿他妈不在,哦耶!”

真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到了3月底,赵光义才在崇德殿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钱弘俶同志。

整整半年,从扬言觐见到正式抵京,钱弘俶花了足足半年的时间。陈洪进路途更遥远,用时却更少。另外需要强调的是,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陈洪进一直都受到赵光义的优厚关照。

陈洪进于977年8月抵京,截止到978年4月,在汴州逗留了8个月之久,在这漫长的8个月里,陈洪进受到了高规格接待,宴请、赐礼、封赏无计其数,儿子们也获封团练使、刺史等,礼数周全、恩宠优渥,但就有一个问题:没正事儿。

无论是在酒席宴上还是后花园游玩,聊得全是不痛不痒的闲天儿,对于关键问题绝口不提。

什么“正事儿”、关键问题?陈洪进与赵光义的理解不太一样。

陈洪进认为归藩是正事儿,就像钱弘俶初次入觐一样,进贡称臣,互赠厚礼,然后“大爷常来玩儿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钱弘俶上次只逗留了一个来月就洒泪分别了,陈洪进已经住了8个月,赵光义却对归藩一事绝口不提。

赵光义则认为纳土归降才是正事儿。泉州与吴越国有本质的不同,泉州的割据并不具备法律效力,法理上泉州从始至终都是中原王朝的领土,所谓的割据是非法割据,没房产证的那种;而吴越国自后唐以来就获得封邦建国之特权,享有国中之国的政治地位,是合法割据。你陈洪进能跟钱弘俶比吗?心里就没点儿数吗?

按道理讲,大宋无论是让陈洪进移镇、还是召他入朝为官(明升暗降),都是一纸调令的事,只不过真要那样的话,就有点儿不给陈洪进面子了,不体面。那怎样才叫体面?当然就是陈洪进主动提出要移镇啦、要退休啦……总之,主动献出泉州、漳州,这样大家都体面。

陈洪进与赵光义都认为对方是在装傻充愣,揣着明白装糊涂,用我们北方话说就是“颠儿憨儿”。国宴上,皇家乐团演奏的应该是《红莓花儿开》,“没有勇气诉说尽在彷徨,让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

双方都认为是自己在给对方留机会,让对方可以体面地结束这次装腔作势而又缠缠绵绵地线下约会,彼此暗叹对方是装糊涂的高手。

装到978年4月,陈洪进崩溃了,“不装了,我摊牌了,我认怂了。”